庄娘子看着朝她微笑的宋澈,眼神空洞,因为她给他的眼泪早在那三年里流干了。
“我留不住你,所以你生气,你自己走了。我照顾不好女儿,所以你也要来接走。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庄娘子缓缓从床上滑跪到地上,没有丝毫生气,所有人都看着她朝空无一人的地方自说自话,皆是震惊的不敢接近,马大余和马锋数次去搀扶,但庄娘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将丈夫和儿子都推开了。
她舔着剧烈疼痛的舌头,张开嘴巴轻轻道:“你们要走,带上我一起.......”
阿顺一直仔细盯着,眼看庄娘子要咬下舌头,立刻就要伸手阻拦,而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娘.......”
那是宋灵均今晚昏迷以来,发出的第一声声音。
众人都愣住了,庄娘子猛地转身扑过去,连膝盖重重磕在床板上都顾不得来,她捧着宋灵均的脸连声喊道:“娘在这里,娘在这里!灵均,灵均,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
大夫们一拥而上,摸脉后纷纷欣喜道:“脉象要比之前清晰多了,有用,有用!快按那个方子继续熬药,快点快点!夫人,你继续跟姑娘好好说话,不要停!”
这一下顿时给了众人无限希望。
庄娘子抱着女儿,哭泣的同时却不忘轻轻摇晃着,那是她身为母亲后无师自通的本领,女儿总能在摇晃的怀抱中睡得踏实又温暖,她蹭着女儿的额头,不知道向谁哀求着:“要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你平平安安的呢......”
庄娘子已经不惧生死,若能以命换命,她此时咬断几百条舌头都愿意,可是她的灵均叫她了,她的灵均需要她。
她再次看向宋澈,他没有走,他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母女。
庄娘子其实有很多话跟他说,她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因为他哭泣,他们之间的离别来的仓促,却也早有预料。
庄娘子仰起头,泪水都散尽在她的发髻间,她说道:“宋澈......我改嫁了,可你也没有履行承诺,你在娶我时跟我相约一辈子,在新婚当晚发誓永不分离,也曾在灵均出生的春日里许下诺言,要好好陪伴她长大.......可你就这么走了,抛下我们就这么走了.......明明失约的人,是你啊!”
庄娘子那样苦涩的面容和尖利的话语,那是不曾出现在马大余面前的庄想容。
让马大余回想起时他们在媒人的带领下第一次见面。
当时的她轻轻说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把女儿抚养成健康的大人。大余哥,我不能给你妻子的爱,因为那已经给了宋澈。但除此之外的所有一切,我都能为你做到最好。”
马大余看着庄娘子,心酸的想着,娘子,那是爱吗?可你现在的眼神,那分明就是恨啊......
真正的夫妻之间,是要算账的。庄娘子这笔账在心里记了很久,她曾想过,如果到了黄泉之路,宋澈来接她的话,她一定要这笔写着爱恨交加的账扔到他脸上去,述说他们当初许下誓言的爱恋究竟是有多可笑与可悲,但在现在,成了她与亡夫谈判的筹码。
她的眼神愤恨不已,又在那一瞬间逼的自己双眼通红,她轻轻放下女儿,俯身在地,痛哭哀求道:“你走之时,我没来得及跟你说上一句话,可我们都知道我们的一切已经是徒劳,只有灵均是唯一。”
她重重的的磕头:“只要你留下灵均,我在这里发誓,从此以后,不管我庄想容身患何病,一概不问医,不寻药,只要老天要我离开,我不会有任何反抗,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不要带走灵均。”
她没什么能给出的了,她挚爱的人早已经先行一步,她的女儿命悬一线,这条性命,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娘......”
庄娘子再一次痛哭出声,她爬上床,抱着再次呓语的宋灵均,不停的重复,重复着——娘在这里。
宋澈轻轻动了,他的手好像一团雾气一般,轻轻放在宋灵均的额头上,他与庄娘子头对头,垂眼轻轻叫了一声,灵均。
灵均,那是他给女儿取的名字。
这两个字带着无限的眷恋,甜甜的风带来了如水果般清甜的气息,在虚空中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的宋灵均突然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父亲?”
那是她的声音,也不是她的声音。
宋灵均看着终于显现出完全身体的自己,捂着胸口问道:“你们原来一直在我身边吗?”
当时五岁的宋灵均一直和她在一起,所以当初本该和女儿一起走的宋澈并没有离开,他一直在自己身旁守护,与自己,还有那群孤魂野鬼一样,因为受到开光物品的驱赶才现身。
所以当初在她受到孤魂野鬼的刺激,同时又感受到的那些充满眷恋的触摸与叹息......其实是来自于宋澈吗?
他赶走了那些孤魂野鬼,他帮忙撑住了宋灵均的身体。
“父亲,你是在等你的灵均吗?”宋灵均仰头看向虚无一片的天空,如果那也算天空的话。
宋灵均在刚到这副身体时就亲手送走了他,宋澈肯定也明白自己不是女儿真正的灵魂,他现在还留在自己的身边,只有一个可能,他一直在等待他的女儿。
宋澈没有说话,但那股甜甜的风环绕在她的指尖里,很温柔,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焦躁之气,将她安抚下来,那群孤魂野鬼也不再四处追击,宋灵均看着指尖,闻着那股清清甜甜的风,直接躺了下来。
“你要带走她吗?”宋灵均闭着眼睛说道,“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她与我同存着,我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或许她都能够感受到,她其实也是活着的.......”
这话其实说服不了宋澈,因为自己的到来,就说明他的女儿已经死了。
很多年前这个问题就出现了,这副身体撑不了两个灵魂,多年来侥幸逃过,就算自己这次死活撑住了,因为这副身体,她们的未来也不会顺利,迟早会有分离的一天的。
那要如何选择?
宋灵均睁开眼睛,把身体让回去吗?
她不是什么慷慨大方的人,这八年的时光是由她努力下来的,她拥有了她所在意所依赖的一切,她比谁都要舍不得,比谁都要放不开。
到底该怎么做?
宋灵均突然有点委屈,她转身缓缓蜷缩起来,她真的很想见她的家人。
夹杂着血腥与焦躁的风突然扑开了霍府的大门,阿勇和阿闯皆是一身血污,他们的后面是面带鲜血的霍明赫,他嘴角紧抿,神情冷若冰霜,身上的盔甲裂了两道痕迹,泼洒着已经干掉的血迹。
他脸上的血还未擦干,从眉角滑落下来,在眼下形成一道仿佛血泪的痕迹。
“主子!”
“小王爷!”
庭院里正在休整的众人立刻起身,正蹲在那挑药材的一名大夫险些就把药罐扔出去,此时也顾不上礼数,冲着霍明赫就喊:“小王爷,白夫人来了吗?!”
“我在这呢我在这呢!”
护卫们搀扶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妇人上前来,那名妇人脸蛋圆润,粗眉大眼,是非常喜气祥和的长相,此时揉着额头翻着白眼,脸色苍白的抱怨道:“我的老天啊,这半辈子就没骑过这么疯狂的马......先等等先等等,别推我别推我,小霍啊我想吐......”
“请您进去吐。”霍明赫一把拉过白夫人,不容拒绝道,“备桶给白夫人吐。”
“是!”
“来真的啊.......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就在旁边大吐特吐,形象未免也太糟糕了,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要脸的人,至少让我在小辈面前留个面子啊呕.......”
白夫人一边给霍明赫扯得差点摔跤,一边吩咐身后紧跟着的徒弟:“去去去把那棵槐树点上灯笼......哇我真的要吐了。”
唐君乐所说的能救命的白夫人,霍明赫终于带来了。
霍明赫原本直奔宋灵均的床前去,看到她搭在床边的白皙手臂,想到自己满身鲜血并未打理,这样的血气不该沾染在宋灵均身上,太不吉利了。
在战场上厮杀的人,他从来不相信这些,甚至嗤之以鼻,却在那一瞬间硬生生忍下了脚步。
他僵硬地转过头,朝大夫们哑声问道:“.......如何?方子有效吗?”
“有效,有效,姑娘也争气,气是撑住了,但如何延续并且让姑娘醒过来才是我们一筹莫展的地方。”
年长的大夫看了眼呆坐在床边的庄娘子,小声道:“姑娘的母亲似乎见到去世多年的姑娘父亲在床前等待,这在我们行医之人眼里,已是极限,能做的也就这样了,但在白夫人那里......就是另一番手段了。”
屋里众人的眼神全部看向角落里,正抱着木桶哇哇呕吐的白夫人。
她的徒弟正在给她拍背,一边解释道:“实在抱歉,我师父一直以来都晕快马,她再吐两口就好了。”
正说着,白夫人摆着手要帕子擦嘴,又要了冷茶水出门漱口,姿态慢悠悠的欣赏着树上的灯笼,马二芳和马四顺急得双目通红,又怕惹怒此时唯一能救自己妹妹的人,只能哭求道:“白夫人,求您快些,我妹妹可能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