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成精,苏致觉得自己来对了。
崔郎君虽目不能视,却仿佛能洞察世事,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耍心眼。
至于另一位年纪稍小的,虽看不出情绪,但能在逃难中表露出郊游般的气质,也绝非池中之物。况且他可是亲眼看见这位杀人,动作干净利落、又快又准,甚至看不清她到底用了什么兵刃。
一个智一个勇,若能得此二人庇护,一路可能面临的意外会成倍减少。
“前日我等承二位郎君救命的恩情,略带薄礼厚颜而来,望二位郎君不要嫌弃。”苏致说着,身后的两个少年便捧着盒子上前,分别将两只一尺二寸宽红漆素面木盒递给梁翁和赵十七。
盒子打开,是满满的一盒银锭。
苏致自认眼光不差,跟了一路没有遭到驱赶,料想不是难以相处之人,虽杀了几十个流寇却并没有仗武欺人,当是心性良善之辈,又有梁翁提点,既然要求庇护自然不能空手而来。
苏致用余光观察者梁翁和赵十七,两人打开盒子后并无惊讶之色,显然是平素见惯了金银财帛,这点小财并不放在心上。
不过苏致不知道的是,不管是崔逢春还是招岚,钱都不多了。
崔逢春本就不富裕,招岚则是因为原身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又挂心远在洛阳的情郎,错估了路上的花费。苏致要是不送钱来,招岚都准备钱粮见底后搞个“天降横财”,利用空间在必经之路放好粮食让赵十七去捡。
“我也是承郁郎君之恩,这份谢礼该是郁郎君的。”崔逢春说着,梁翁就把漆盒给了赵十七。
苏致立即会意,朝着招岚再三致谢,招岚都不知道这老头的话为什么那么多,从三皇五帝到皇天后土、从先秦圣贤到前朝名臣,总之借了不少典故吹彩虹屁,不知道的还以为招岚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的神佛。
招岚听得头大:“好了好了,说正事!”
苏致终于将话题拉回来:“既然老汉与二位郎君有此缘分,又都是要往剑南去,何妨结伴而行?老汉还有一辆牛车和一辆驴车,若是累了也可稍稍歇脚。”
招岚:走路确实有点累……
原身是骑马出来的,可惜半道遇见四处抢劫的起义军,未免玉玺有失,只能眼睁睁看着良驹易主。
“好!”招岚眼馋苏老头的车。
崔逢春笑道:“既然郁郎君决定了,你们便过来吧,围作一处也安心些。”
苏致连连致谢,不多时携家带口地往这边来,不过也没有靠太近,有几个女眷还悄悄看招岚和赵十七,私下说着小话。
“郁郎君生的真俊,若在盛世,我必然要送他满车的果子~”
“你不会……嗯?”
“瞎说什么呢!不过随意感叹一下。”
“最好如此!你是没看见郁郎君杀人的样子,那些流寇在他手里就跟鸡崽子似的。若无真心万不可轻易撩拨,小心小命不保!”
另一边,苏致的长子略有不安:“阿耶,他们真能护我们?非亲非故,若真有危机,只怕要将我们推出去挡在的。”
苏致捧着孙女送来的热汤,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说:“再看看吧,若是……也给三娘寻个去处。”
苏大不乐意:“崔郎君显然是有妻室的,三娘决不能为妾!郁郎君又过于狠绝,儿子担心三娘吃亏。”
苏致却笑起来:“你想得美!博陵崔氏、京兆郁氏是我们能攀得上的?”
“那就只有最不好说话的那个了?那个明显就是家臣,难道阿耶要让三娘入贱籍?”苏大更慌了,“不行,敏娘死的时候儿子答应她一定会给三娘找一个好人家,这个……”
苏致抬眸,这才察觉到自己和长子聊的根本不是同一个话题,旋即摆摆手:“行了,我不会亏待三娘的。”
苏大带着不安被父亲赶走,苏致则望着满天星斗叹息:可怜身已老啊……
方才他对着崔、郁二位郎君的夸耀并非无的放矢,借着夸耀的当口,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崔郎君心思深,苏致暂时看不出什么;郁郎君虽有些不耐烦,但却仅仅是因为自己话太多懒得听,并非自己说错了。
由此可见,郁郎君是自认能与那些人比肩的。
况且过程中郁郎君并未表现出少年人常有的沾沾自喜和高傲自得,心性绝非一般士族郎君可比。
王朝崩坏正是大争之世,郁郎君来日必有造化。
苏致的内心不由得犹豫起来,究竟是要一个安稳的余生还是挣脱寒门束缚、带着家族一跃翻身的孤注一掷。
最终却只能叹一句时不我与。
招岚不知道苏致的烦扰,因崔逢春的药见效快便起了求学的心思,将内心想法告知后,崔逢春淡笑着说:“郁郎君若真心想学,倒是可以先看几本书。”
第54章 干旱
说着,梁翁就从行囊中翻出两本旧书递过去,笑眯眯地说:“这是阿郎筛选的医术启蒙书,原是为小郎君准备的,阿郎不便用笔,上头的批注皆是阿郎口述,老汉执笔,若有字迹不清的,只管来问老汉。”
招岚看了封面:《本草》、《脉经》。其中的确有不少批注,字迹说不上多好,但也清晰工整。
这让她不由得转头看了眼烧火的赵十七:同样是家臣,怎么别人的家臣能读会写,自己的家臣却是个文盲呢?
赵十七蓦地抬头,疑惑地抓了抓脑袋:“郎君,有何吩咐?”
“没有!”招岚叹息。
士族把控着学问和书籍,人民的识字率本就低。像赵十七这种文盲才是常态,至于梁翁……大概是“意外”。
次日启程后,招岚坐在苏家的牛车上开始看书。
《本草》很好理解,就是一些草药的介绍,本就喜欢植物的招岚看起来根本不费劲,中午歇脚的时候,梁翁发现招岚已经开始看另一本了,不由得提醒:“郁郎君,万事皆不可操之过急。”
招岚也知道他是善意的劝谏,并不反感,只说:“《本草》我已经看完记住了。”
梁翁讶然,虽然觉得不可能却也忍不住问:“难不成郁郎君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大概吧。”招岚自己也不确定。
梁翁却等不及将整个消息告诉了崔逢春,崔逢春便抱着孩子坐到招岚身边:“郁郎君果真都记住了?”
“怎么,你不信?”招岚笑着又给小孩一颗糖。
虎头虎脑的崔二郎开心地眼睛都亮起来了,奶声奶气地说:“谢过郁郎君。”
崔逢春没有说是,反而直接点了一种药草问药性和生长习性,招岚的回答与书中所录一般无二,就连他嘱咐梁翁写下的批注都背出来了,崔逢春不由得郑重起来,又抽了几个,招岚皆对答如流。
期间崔二郎也学舌了几句,崔逢春更加高兴了,最后却无奈地叹道:“可惜好些书都来不及带走,郁郎君若不嫌弃,某可口传之。”
“有劳了。”招岚站起来朝崔逢春躬身一拜。
下午,招岚继续看《脉经》。
梁翁却小声问崔逢春:“阿郎教郁郎君医术,却无师徒之名,终究不成体统。”
崔逢春摇摇头:“郁郎君虽只带了赵十七,看着与我无甚差别,实际却是不同的。赵十七有时候愚钝了些,但身手却是顶尖的,上次你随我去那边,崔家主的死卫比之赵十七如何?”
梁翁回忆了一下:“不相上下。”
“是啊,这样的人岂会跟着无名之辈?郁郎君必然大有来头,或许未来还能助我复仇。”崔逢春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显然是想到了不好的事。
梁翁也顿时明白过来。
如今阿郎与郁郎君交好,看着是互利互惠,甚至郁郎君还占了阿郎的便宜,可未来呢?
顶尖的士族一向骄矜自大、目中无人,如今都是落魄身不拘小节,日后重回高位,再回忆起今日只怕不是感激,而是羞耻。
郁郎君的来头便注定了这师徒名分对阿郎而言非是助益,更有可能是随时会掉下来的刀。郁郎君心性不坏,将来若有所求,便是看着今日的情分也不会拒绝,但前提是,阿郎没有带给郁郎君耻于提及的回忆。
主仆不再多言。
一行人经过荒芜的农田,稻谷稀稀落落地倒在干旱龟裂的田地里,有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小孩看见牛车便围上来,求贵人们给一口吃的。
苏家自然是驱赶。
非是他们铁石心肠,实在是自顾不暇。
别看只来了一群小孩,暗处不知躲了多少饥民,若是伸了手,要么被饥民们扒下一层皮,要么见血。
招岚也从书中世界回归现实,她将书塞给赵十七,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口井。
“井里没有水。”一个因为瘦小显得头特别大的小孩说道。
赵十七收了书就跟在招岚身后,见小孩要去扒拉,噌一声抽出横刀,有个躲在暗处的女人连忙跑出来拉走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