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琦有些纳闷王妈妈为何这么问,如实答道:“我听高先生称呼他为中郎将。”
“何止啊!”王妈妈将顶针往炕桌重重一磕,吓得跳动的烛火在墙上映出扭曲的黑影,“我听军中将士们说,那可是清河崔氏的嫡系公子!”她伸出三根裹着纱布的手指,“当朝三品大员里,崔家占了三个!”
“哦,原来如此。”张亦琦端起案上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说实话,她并没有觉得特别震惊。萧翌身为皇族,是当今皇帝的胞弟,身份尊贵无比,能跟在他身边的人,出身名门大家也是情理之中。
见张亦琦还在悠然地吹着陶碗里的热汤,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王妈妈急得挪到炕沿,脱口而出:“莫不是你存了攀高枝的心思?”这话刚出口,张亦琦像是被什么呛住了,瞬间满脸通红,半口茶“噗”地全喷在了绣着“福”字的蓝布门帘上,紧接着开始剧烈地呛咳起来:“王,王,王妈妈,你在乱说些什么!我怎么会喜欢崔将军,就像你说的,我高攀不起啊!”
第12章 笛撼千嶂(三)
自打来到齐朝,张亦琦一门心思就想着如何回到二十一世纪。可如今认清回不去的现实后,她也渐渐安于现状。尽管身处社会底层,生活窘迫,穷得叮当响,但她内心深处,始终怀揣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优越感。尤其是目睹因生产力落后而导致的低下技术水平时,这种优越感便如野草般肆意生长,日益膨胀。张亦琦就好似站在上帝视角俯瞰众生,在她眼中,周围这些人不过是茫茫人海里的普通一员。她笃定自己根本不可能,也绝不会喜欢上这里的任何人。她是喜欢崔致远,不过这种喜欢无关风月,里头既没有初见时小鹿乱撞的心动,也没有分别后酸涩难捱的思念,纯粹是对他人品的欣赏与认可。
然而,张亦琦的极力否认,并未驱散王妈妈心头的疑虑。王妈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继续猜测道:“难不成是崔将军看上你了,想娶你回去当崔家的正牌夫人?”
张亦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满心无奈,可王妈妈全然不顾,依旧滔滔不绝:“应该不能吧,就你的身份,做正牌夫人肯定没戏,撑死也就当个良妾。”
这话越说越离谱,张亦琦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扯着嗓子喊道:“王妈妈!别说我不愿意,就算我乐意,崔氏宗祠前的石狮子都不会答应!”
在张亦琦看来,崔致远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毕竟从初次见面起,崔致远就对她多有照拂,往后的日子里也一直如此,这只能说明崔将军人品好,心地善良。张亦琦对自己的外貌有清醒认知,她明白自己绝非那种能让人一见钟情、拥有沉鱼落雁之貌的女子。
见张亦琦这般斩钉截铁地否认,王妈妈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她连忙催促张亦琦赶紧洗漱睡觉,结束了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的对话 。
主营之中,青铜蟠螭灯台上的烛泪层层堆叠,好似赤色珊瑚一般,将萧翌的影子拉长,犹如细长剑锋,直直投落在牛皮舆图之上。烛光轻轻摇曳、跳跃,偶尔还会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响。萧翌素来喜爱静谧,独自一人在帐中时,便会屏退所有下人仆从,沉浸于安静的阅读时光。此刻,他手中的《六韬》正停留在“文伐”篇,忽然听闻帐外传来铁甲的轻微响动——徐福按刀伫立的身影映在帘幕之上,好似一把出鞘三寸、寒光凛凛的陌刀。
“殿下。有要事禀报。”徐福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进!”萧翌简短回应,声音中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年轻的亲王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书页,几星烛灰随之惊落。徐福跨过门槛时带进来的风,撩动了萧翌腰间错金螭纹玉佩,那一抹流光正好落在沙盘上标注的吐蕃王庭方位。
徐福大步迈入帐中,先行礼,而后禀报道:“人找到了,是宋相门客豢养的爪牙。”
萧翌轻轻哂笑一声,神色平静:“果然如此!早就有所猜测,倒也不足为奇。”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接着说道,“我好奇的是,他为何不烧粮草,偏偏选择烧药材。”
“许是粮仓守卫太过森严,难以得手。”徐福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推断。
萧翌轻轻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帐外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将烛火逼得贴地游走。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之中,萧翌的影子缓缓爬上西北地形图,他的指尖沿着祁连山雪线缓缓移动,仿佛在探寻着什么:“若粮草被焚,吐蕃铁骑三日之内便可破关—太险。但若是战后……”
萧翌突然抓起一把药草,丢进炭盆之中,刹那间,苦涩的药香弥漫整个军帐。“当伤兵哀嚎遍野之时,梁家军就该从剑南道调过来填补这个血窟窿了。”火舌窜起的瞬间,他腰间的玉佩撞在沙盘边缘,惊散了代表吐蕃的重甲骑兵模型。
徐福似乎听懂了其中深意,接口道:“梁光庭可是宋相的人。若不是这次殿下向陛下请命出征,大齐的边防恐怕都要落入宋相手中了。”
“不对,这太巧了!”萧翌微微一顿,继续分析道,“虽然西北战事频繁,但也并非接连不断。就算他烧了药材,要是战事未起,军中只需将草药补齐,倒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那他岂不是白烧了。”徐福跟上话茬。
萧翌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可巧就巧在,他烧完药材的第二天,吐蕃就来挑衅了。”
徐福听闻,背后冷汗瞬间浸透中衣,惊道:“难道吐蕃此次突袭……”
“恰似猎犬闻着肉香而来。”萧翌突然用刀鞘敲响铜壶滴漏,水面倒映着他冷玉般冷峻的面容,“传令幽州,查一查去年吐蕃使团过境时,宋相是否‘偶遇’过哪位叶护。”
“是!”徐福领命,声音坚定。
萧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问道:“另外,吴二可看守好了?”
“已经看押妥当!”徐福迅速回答,“他的父母妻儿我们也已经找到,安排在隐秘之处妥善安顿。”
萧翌满意地点点头:“他是重要人证,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是!”徐福再次领命,声音回荡在营帐之中 。
或许是前一日逛街太过疲惫,张亦琦早早便睡下了。第二日,生物钟准时将她唤醒。她像往常一样,收起昨日新买的漂亮衣裙,换上一身简洁利落的士兵服,把头发简单梳成一个丸子头,再用发带系紧。
如今已有一个多月未曾打仗,医所里的士兵,除了伤势严重、还需慢慢调养的,基本上都返回各自营帐,参加每日的训练了。张亦琦一下子清闲了许多,除了每日埋头苦读医书,还拥有大把时间去学习新东西。有时,她也会暗自嘲笑自己,都到了这个时代,“休息耻辱症”竟还是如影随形。王妈妈曾想教她厨艺,被她婉拒了。也不知为何,从儿时玩过家家起,张亦琦就对烧菜做饭兴致缺缺。思来想去,她决定跟着田大叔学做木匠。这段时间,她和田大叔合作制作了不少实用的小工具。田大叔不仅木工手艺精湛,还擅长木雕,这才是张亦琦真正渴望学习的。此外,张亦琦还抽空画了人体解剖图,拿给何长生和杜环学习。她深知,无论西医和中医有多大差异,熟悉人体解剖结构总归是有益处的。
不知不觉,时间已步入初冬,白昼越来越短。傍晚时分,军营里炊烟袅袅,在这苍茫辽阔的西北大地上,勾勒出一幅别样的景致。张亦琦吃完胡饼后,便在营地里四处溜达,消食解腻。不经意间,她发现一处登高台。这处高台似乎并非军营禁地,因为周围并没有重兵把守。张亦琦按捺不住好奇心,沿着台阶攀爬而上。站在台上,视野果然更加开阔,可奇怪的是,这个地方让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曾在此处留下过足迹。她缓缓向前走去,当连绵的祁连山脉骤然撞入眼帘的那一刻,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雉堞,呆立当场。暮色笼罩下的雪峰,竟和手机相册里的轮廓别无二致。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来了,真的见过!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暑假,她和爸爸妈妈一起自驾游玩大西北,曾到过此地,亲眼见过这片山脉。原来,历经千年,眼前的山脉在远处望去,竟没有太多改变。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憧憬,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之后,自己会殒命车底;更想不到,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竟回到了一千年前。山脉依旧,土地未改,可身边的父母亲人却已不在。想到这儿,张亦琦鼻子一酸,眼眶也渐渐湿润,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好想回到过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拿手帕擦拭眼泪,指尖却触碰到腰间挂着的竹笛。张亦琦缓缓解下竹笛,轻轻吹奏起来。悠扬的笛声裹挟着凛冽朔风,悠悠漫过荒原,此时,落日的余晖将她的影子长长地钉在烽燧残壁上。一曲终了,夕阳已然落至地平线以下,只留下天边绚烂的晚霞。张亦琦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直面现实。可万万没想到,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