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言没有与他争执,尽管题目上分明写着这是菱形。他只是看着弟弟蹙眉、认真分解的模样,
“你懂了吗?”尺绫问。
尺言只看弟弟:“懂了。”
“那你做一遍给我看。”弟弟将纸笔递给他。
尺言摇摇头:“不做了。”
他起身,往门外走,“五点半,我们回来接你,我出去透透气。”
尺言走到走廊,此刻空无一人,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只剩淅淅沥沥。他挨在栏杆上,看到远处的绿冠上,贴着飞过一只白鹭,翅膀张成一字型,直到快触碰到树冠,才扇动翅膀。
他下意识点一根烟,却没有抽。不过几分钟,就熄灭。
戒了吧。他想。总该是要戒了的。
他从前很少抽烟,对嗓子非常不好。可自从弟弟病了,他就止不住地想,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的嗓子很明显糙了一些。
白鹭飞来了,又飞走。尺言想起弟弟复发的那一天,是林老师给他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到,两人本来相谈正欢,却在下楼的时候,尺绫突然从楼梯跌落。
他的脊柱瘤又长了。
这次没有上次那般幸运,不久,又查出血小板低得离谱。那时候他还在国外出差,一下飞机,就赶来。
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病房门口,撞上了病房里愉快的对话,笑谈突然有一方停止。
尺言看见弟弟顿了顿,然后朝自己伸出两只手。
尺言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尺绫一软,倒在他的怀中。
没起来。
弟弟的病情几乎是在那一刻急剧恶化,如倾泻的瀑布止不住。
在ICU里呆了三天,总算平稳了些。出来后,尺绫主动提出:“我不想治了。”
他已经快十八了。
这次,尺言同意了。
尺言仍在回想,那张自愿放弃抢救单的版面,弟弟特别开心地签下它。他没有难过,只是看着,竟然只觉得平静。
他知道,自己接受了。现实将他磨得再没有棱角。
让他走吧,一个星期后,或者一个月后,都没有关系。没到那一刻,他大概感受不到悲伤。
手机突然滴响。
尺言低低头,亮起屏幕,看到一条短信。
短信里写:【高价收购左眼玄关】
他一怔,然后关上。
每天几乎都会有这么一条短信。尺绫的玄关就在眼睛上,如今传出得病的消息,族内很多人都为这特殊的宝藏无比痴狂。
一切都得怪罪于父亲。尺言想,他有太多追寻者,现在却反噬到自己孩子身上。
“哥,”尺绫摇着轮椅,在不远处对他喊。
尺言回头望向弟弟,见他在轮椅上,恍惚一下,回应:“啊,来了。”
已经五点半了。
尺言带他去吃了猪扒,但弟弟却钟爱红菜汤,在餐厅里,尺绫用勺子搅动着汤,只吹不喝。
看着他的动作,尺言知道,他越吃越少了。
白血病引来的低烧、乏力,也给肿瘤一个可乘之机。医生说他的脊柱瘤已经到处转移,只不过现在没有检查,不得而知了。
“你不吃吗?”弟弟抬头,问他。
在弟弟眼里,哥哥也越吃越少了。尺言微微点点头,然后叉起剩下的菜,开始吃起来。
弟弟吹着吹着红菜汤,开始打哈欠,不久便睡着了。
时间不等人,尺言晚上还要工作,近来深夜档的收听率,由于他的回归有所提升,长达半年来的忙碌平淡,他终于有晋升的机会。
尽管弟弟快要去世了,可他过得还算开心。自己也回到循序平常生活,尽管终要失去些什么,可这样慢慢来,总能接受的。
他想过,可能在弟弟去世的那天,他依旧会去上班,会一如既往地吃饭。
弟弟也希望这样,想来去自由。他只是世界的过客,也只是哥哥生命里的一个点。
尺言将弟弟带回,睡觉前,他听到弟弟说:“明天我们还去学校吗?”
尺言停一下,应答:“嗯。”
明天本来是要去做保守治疗的,尺言出房门后想了想,还是预约取消了。
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将弟弟带到学校,然后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在学校的时间,就由林老师看管他了,林梓对这个关系亲密的学生非常怜爱。她让他自由出行,去看花坛里的蝴蝶和蚂蚁。
“昨天下雨了,今天也会下雨吗?”在车上,弟弟天真地问他。
尺言抿抿嘴,他答不上来,今日林梓要上早课,没有来接他。尺绫说:“我自己上去吧。”
“嗯,好。”尺言答应了。他只帮弟弟打开轮椅,挪下车,看着他远远地走进校门,又摇着轮椅上台阶。
不过一会儿,林梓发来消息:“我看到他了。”
尺言发动车子离开。
他很忙,家里也好,工作也罢,很多事情要做。最近台里给了他一个项目,他不仅要主持深夜档,早上也得去跟进策划。
太忙了,忙起来,便什么都不想了。他有些
疲惫,可这种疲惫如此珍贵,成为淡化哀痛的平淡。
前后左右一声声前辈好,他应了,开始工作,到下午,林梓打来一个电话。
“我找不到你弟了。”
对方声音有些焦急,
尺言停下笔,起身,他以为自己应该要很焦躁匆忙,可是没有。他只是下了楼,开了车,车速不快。
下雨了,一场大雨,路上有人出了车祸,交通堵塞。
尺言这才开始感到一丝焦急,他揉着额头,立马绕小路,在半个小时后,终于来到学校。
很大的雨,路上全被浸湿,一滴水落下,荡起其它雨的水花。他撑起一把伞。
林梓匆匆忙忙地仍在学校里寻找,她查看了监控,却只有寥寥几个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尺言上来,告诉她不用着急,他去找。
从几栋教学楼里兜转,从弟弟平日里喜欢呆的花坛,到金鱼池边,都没有。尺言穿过走廊,到大雨下,撑起伞,沿着路边的雏菊花找去。
雨打得他的伞檐歪斜,眼前朦胧。尺言想着要不要掉头,走到一个转角,突然闻道一丝淡淡血味。
他又往前走两步,转身,伞停住。
转角的尽头,是小巷子。尺绫停在巷子里,轮椅背对着巷口,他看地面墙缝上一株白色的小雏菊。雏菊恰巧在角落,不受风雨摧残。
“阿绫,”尺言撑着伞,轻喊一声。
轮椅动动,尺绫听到声响,转过身子。地面上的血液被雨水冲得很淡,流向四面八方。
他动作很慢,如时间被延长了。轮椅后的雏菊花被一滴雨水轻砸,微微晃动。
“哥,”他轻轻喊。
雨落到尺言眼前,透过丝丝缕缕的雨幕,他看都尺绫坐在轮椅上,浑身湿透,又看到他的一只左眼,只剩下幽黑的洞。
宛若有风灌入。
第74章 血痕
尺言踩进被稀释的血水中, 用伞遮住弟弟的身子。弟弟领口处也有血污,淡淡的,如一片浸染。
尺绫不再张望, 他坐在轮椅上,面对半边的茫然,不作声响。
雨纷纷扰扰毫不停歇, 雷声却更响亮, 一道闪电撕扯远空, 发出轰然一声。
回到教学楼, 尺言对林梓说:“报警吧。”
林梓惊恐地瞪大眼,茫然接过尺言手中的轮椅,看着湿透的两人,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尺言将弟弟送回去, 自己转身,下楼。
楼梯阴沉,天空乌云低压,嗅不到一丝清新, 尺言脚步一下接一下,在阶梯上敲出沉闷, 如沸水缓缓滚动。
雨下得太大了, 盖住一切气息, 血腥味从左边流到右边, 流入下水道, 又涌到四面八方。
他站在走廊上, 只闻到灰尘气息, 一滴雨飘到他肩上, 寒意顺着风吹入他骨脊。尺言停顿一下, 打开伞,踏入水中。
雨从伞柄流下,浸湿他的手,又湿了他袖子。他的发丝也贴在了耳畔,蒙住雨声。
血腥味越来越淡,他出了门口,撑着伞款款地走。树荫被吹得摇落,洒下一片水珠,他听到风在耳旁细语,丝丝缕缕,他停下脚步。
脚边,有一株野生的黄花,叶子颤动。
两个十五岁的孩子躲在巷角里,撑着一把破伞挤在一起,他们手里拿着沾着血污的钱,见到有人停下,抬抬头。
“你干什么?”他们虚张声势。
尺言只是停在原地,撑着伞不动,轻声道:“没有。”
两人顿顿,继续低下头来,刻意想要藏住满是血污的指缝。
他停在那里,望好一阵。
傍晚消逝,毫无征兆转入黑夜,只剩路灯微亮。雏菊花在夜晚也出奇开得灿烂,溢满小路两旁,朝着阴云生长。
弟弟的血污已被大雨冲刷干净,连一丝气味都没能留下,沉沉被盖住在浪潮水纹间。
夜深,在学校的走道上,两个十五岁的少年紧张地扒开窗。雨不再淅淅沥沥,逐渐停下。但步伐潮湿,拖一长道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