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许久,她当时也就顺耳那么一听,现下只隐约记得,说的是信国公府大少公子病入膏肓,命悬一线的故事。
于是今日一早,她便让蓝珠悄悄出府,去茶肆找那说书人打听清楚。
天色越来越暗,竹玉院早早点起灯烛。盼儿和岑儿将灶房送来的晚膳一一布好,楚钰芙左等右等,就在她担心出了什么意外时,蓝珠终于回来了。
楚钰芙立即起身,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水。
蓝珠顾不得礼数,接过水仰头一口喝干,才道:“可累坏我了,那说书先生今日没在茶肆,我打听着寻到他家,又等了许久才等到他!”
楚钰芙坐直身子,问道:“那人怎么说?”
“与那日在茶肆中说得大差不差。信国公夫人的确只有这个独子,是正经的金疙瘩,自幼体弱多病,听说是打襁褓里便比旁人弱,这些年吃的药能堆满一间房,年前起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近来一直在寻访擅长针灸的郎中治病。”
蓝珠双眼亮晶晶:“定是姑娘妙手回春治好了蒋老夫人,名声传到国公夫人耳朵里,这才来找你。”
楚钰芙静静听着,双手捧着茶盏,轻轻摩挲。
她治好蒋老夫人已是三月初的事,如今已到四月,若真如说书人说的那样,严大公子病势凶险,怎会拖到今日才寻来。
再者,京中擅医者何其多,她拿得出手的病例也只有蒋老夫人一人,国公府为何就认定了她?
见她捧着茶杯沉吟出神良久,蓝珠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姑娘,您别想那么多。这桩事就是老天爷送到您眼前的机运,为何找您,您又是否能治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握住机会,借着国公府的势让主母退步!”
楚钰芙闻言展颜一笑,确实是这个理:“是,得先把眼前这个难关过了再说。”
“关关难过,关关过!”蓝珠嘿嘿一笑,凑近问道,“姑娘,今日下午信国公府那边,可又来人了吗?”
“来了,听云穗说是国公夫人亲自登门,但我那位母亲大人还是铁了心不肯松口,听说国公夫人走时面色不大好看。”
说着楚钰芙拿过桌上筷子,拨出一半米饭到空碗里,又把每样菜夹起一些堆到饭上,递给蓝珠:“跑了一下午饿了吧?这里没外人,就在这儿吃吧。”
蓝珠也不推辞,笑着接过碗,道:“谢谢姑娘。”
睡在房门口的小狗崽闻到饭香味,早早就绕着饭桌打转了,小尾巴摇得飞快。蓝珠瞧着好笑,夹起一块小炒肉丢到它脚边:“嘬嘬,馋死小胖狗了,都快长成球儿了,就吃饭最积极,喏,去吃吧。”
谁知道平时抱着一块骨头都能吃半天的初一,此刻却只是凑近嗅了嗅,小脑袋一甩,绕着肉走了三圈,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咽,最后居然一扭身,又趴回窝里了。
蓝珠傻眼,筷子悬在半空:“嘿,刚还扒裤脚,怎么这会儿真给了它又不吃了。”
“估计是不饿……”楚钰芙下意识接话,可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抿唇看向桌上饭菜,脸色微变,一把捉住蓝珠的手。
“别吃。”
她俯身凑近那盘肉,闻了几下,却并没察觉到什么异味,抬起头道:“去,叫人到灶房捉只活鸡或者活鸭什么的来。”
看她骤变的脸色,蓝珠也想到了什么,扔下筷子打开门便唤人去灶房。
不到一刻钟,银索抱着一只嘎嘎乱叫的小白鸭跑进来,几人掰开鸭嘴强塞进去几块炒肉,起初鸭子还在胡乱扑腾,不过几分钟光景,便眼睁睁看着那鸭子的动作越来越弱,细长的脖子慢慢软下去,最终小圆眼一合,再无声息。
银索捂着嘴,倒抽一口凉气,瞪大眼道:“姑、姑娘的饭里有毒!”
楚钰芙冷冷一笑:“她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要我‘病死’了,嫡姐不但能顺理成章嫁去裴府,信国公府无人再能置喙半个字,还坐实了我重病不能见客的说辞!”
这也的确是吴氏能做出来的事,趁祖母病着,让她暴病身亡,等楚爹爹回来时,没准人都已经入土了。
银索道:“这、这也太……”
“狠毒!”
蓝珠咬着后槽牙,把她没说出口的两个字补齐,然后道,“幸亏有初一在,也幸亏姑娘细心!堂堂高门主母竟也使上投毒的下作手段,姑娘,咱们这就去禀告老夫人!”
楚钰芙缓缓摇摇头:“不要,暂且不要声张,你且把这盘菜收起来,容我想想。”
“还有,这事勿要传出去。至于这几日的饭食,灶房那边送来就收下,不吃就是了,你和云穗就辛苦一些,从角门出去另买些菜米,咱们就在院里的小灶上做。”
两人应下:“姑娘放心。”
接下来的两天,两边就这样耗起来,到了第三日,事情迎来变化——楚老爷居然提前回京了。
第三日清晨,暴雨如注,楚府大门被拍得山响,门房刚拉开一条门缝,楚老爷便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他铁青着脸,一把抢过小厮手中的伞,自己举过头顶,踏着积水大步往前院迈去。管家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一手撑伞,一边压低声飞快汇报起这几日家中发生的大事。
当说到吴氏执意要给二姑娘换亲,老太太匆忙赶回却被气得病卧在床,再到信国公夫人亲自登门求医,却被吴氏拦在花厅时,他额角青筋暴起,再也压不住怒火,一把将油纸伞掼到地上。
“荒唐!简直荒唐!她就是这么给我管家的!?”
“哎哟。”管家惊呼一声,上前捡起雨伞,重新遮到他头上:“您消消气、消消气!您这衣裳鞋袜都湿透了,我让人拿干净的来,您换上暖和暖和再说吧。”
“换什么换!”他急喘几口气,咬牙道:“去,立刻把吴氏叫到花厅,还有,让芙丫头也来,老夫人那里先不要惊动!”
“是。”管家转身匆匆吩咐下去。
等楚钰芙梳洗完毕,撑伞走到前院花厅外,楚老爷震怒的咆哮声隔着雨声传来。
“……这就是你当的好家!我这才离家几日?你就捅出这么大篓子!你可知我是怎么回来的?是信国公!一封亲笔手书直接递到我手上,让我立即回府‘处理家事’!听听!听听!好生丢人,真是好生丢人啊!”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荷儿不愿嫁,现在好了,人家裴越升官了,你倒好,眼热了心动了,竟要把芙儿的亲事生生换给荷儿,你当裴家是什么?你又当楚家、当芙儿是什么?把我们所有人的脸面置于何地!你就是这么当主母、当母亲的?”
说到最后,楚老爷已是怒不可遏,屋内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用手大力拍打桌案。
紧接着,便是吴氏带着哭腔的辩解。
“老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如何不疼芙儿,若不疼她,岂会把自己压箱底的私房铺子拿去给她添妆!我是真心疼她、护着她,才不让她嫁裴越!我诚心诚意去玄妙观,找玉泉道长求来的卦,黑纸白纸写着他们相克,不是我信口胡诌,老爷若不信,大可亲自去玄妙观问个明白!”
听到这儿,楚钰芙深吸一口,抬步踏入花厅。她背脊挺得笔直,嗓音清泠泠带着冷意:“母亲真以为,同样的谎话,父亲会信第二次?”
厅内陷入死寂,楚老爷和吴氏的同时转向她。
“谎话?”楚老爷眉头紧锁,“芙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着父亲的面,楚钰芙咬住下唇,眼中迅速漫上一层水雾,凄楚道:“爹爹!若非母亲这样步步紧逼,女儿本是要将这件事烂在肚里的,可是、可是女儿今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她带着泣音道:“当年母亲便是用同样的手段,买通了那所谓的道长,让他在你面前胡言乱语,说姨娘克您,这才使得姨娘含恨而终,到死都备受您冷落,如今母亲又如法炮制,买通道士说我与裴越八字相克,只为遂她私心……”
“你血口喷人,”吴氏眼皮直跳,猛地厉喝道:“少要在这里装可怜,全是胡说八道!我何曾做过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楚钰芙倏地回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母亲以为时过境迁就无人知晓了?女儿手中就有当年知晓真相的人证在手,父亲若不信,我们大可去报官,就让大理寺查个水落石出,来评一评理!”
“你!”吴氏没料到她居然还有这一出,瞬间脸色煞白,睁大双眼,指着她说不出话。
楚老爷捂着胸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几步倒退着坐回椅上,单手扶额颓然许久,才像是缓过一口气,哑声道。
“芙儿啊,报官的话,你就莫要再提了。你也要为爹爹,为楚家的脸面想想才是。”
他顿了顿,抬眼道:“眼下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先放一放。信国公府咱们得罪不起,你今日便先去国公府上看看——”
“我放不得。”
楚钰芙伸出手抹掉泪痕,红着眼圈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