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入院,便见从前伺候她的岑儿与盼儿正提着水瓢,细心为廊下花草浇水。两人瞧见她,眼中俱是惊喜,忙放下水瓢上前见礼:“问二姑娘安!”
楚钰芙含笑颔首。岑儿已机灵地快步进屋通传,盼儿则引着她往里走。
她问道:“你们怎么跑到朝露阁来了?我不是同祖母说让你们去慈寿堂伺候?”
盼儿脚步不停,低声道:“奴婢们也是昨日才调过来的。白姨娘身子不适请了大夫,竟诊出是喜脉!老夫人高兴得很,说朝露阁人手,怕不周全,便吩咐我们过来伺候。”
怀孕?
楚钰芙脚步一顿。这倒也不算意外,毕竟这两个月,爹爹确实都是歇在姨娘房中的。
恰在此时,白姨娘已迎至门口,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知道今日是你归宁的日子,方才还念叨着你什么时候来,正想着你就到了!”
几日不见,白姨娘气色如常,只是腕间多了一只水头极好的青玉镯子,耳坠上多了一对鱼钩状金耳饰。
楚钰芙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身后的内室,立刻察觉出不同,屋中家具器物几乎焕然一新,桌上摆着成套的粉彩茶具,连床边都添了块厚实的织花地毯。
她收回目光,眉眼弯弯地看向白姨娘,真诚道贺:“姨娘,恭喜了!”
白姨娘抿唇浅笑,拉着她入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都知道了……昨日大夫说才刚上身,不足半月。你医术好,再替我瞧瞧脉象,我心里才踏实。”
“来。”楚钰芙应声,拉过白姨娘的手腕轻轻搭上指尖。凝神细察片刻,的确摸出那圆滑的珠玉之象,且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充盈。
她松开手,笑着道:“脉象稳得很,姨娘安心养着便是,一切都好。”
她手肘支在崭新的梨花木桌面上,双手托腮,向云熙堂方向扬了扬精巧的小下巴。
“我说为什么那边脸色今儿这般难看呢。失了管家钥匙,姨娘这里又添了喜讯,好比钝刀子割肉,不比杀了她还难受?姨娘平日定要多加小心,莫着了道。若觉不妥,只管去寻祖母做主,她老人家定会护着你的……”
话至此处,楚钰芙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见身畔的白姨娘虽唇角上扬,眼底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姨娘这是怎么了?瞧着像有心事?”楚钰芙轻声问道。
白姨娘伸手握住茶盏,低头望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叶,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我年岁长,论辈分也算你半个长辈,有些话本不该同你说。可在这府里,我也实在无人可诉了……”
她抬头向楚钰芙,目光复杂:“是,我知道吴氏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没了她在上头压着,我也过了些好日子,可看着现如今的她,我也是真怕。你知道吗?老爷这两个月,一次都未曾踏足云熙堂,便是大姑娘亲自去请,也未能请动。我自然乐见老爷冷落她……可、可那终究是为他生儿育女、相伴近二十载的枕边人啊。”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你娘当年的事,我也是才清楚一二。不过因吴氏一句挑拨,她才生产,老爷便那般决绝。未免也太过……”
‘薄情’二字在她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未能吐出口,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房内二人陷入沉默,只有窗外蝉鸣声声。
良久,楚钰芙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姨娘,莫要想那么多。没有期许,便少了失望。你只需牢记初衷便是。平日里谨言慎行,若有机会便多为自己攒些体己银子傍身,总归没错。”
嫁入夫家,仰人鼻息,日子好坏全凭他人心意。手中若有些私产,尚能存几分底气。像白姨娘这般身无长物的,更需未雨绸缪。
想到自己那份厚厚的私账,楚钰芙沉下去的心,才略略往上浮起。
白姨娘默默点头,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她抬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岔开了这沉重的话题:“你不在这两日,府里可热闹了。你可知晓,大姑娘的亲事怕是要定下了。”
“是哪家公子?”楚钰芙惊讶。春日里祖母欲让嫡姐与刘家公子定下来,本来议亲议得好好的,却出了换亲那事,于是嫡姐的亲事便被搁置下来。
“是长平伯府遣了官媒上门,为他家二公子任裕求的亲。”白姨娘道。
“怎么是他!”楚钰芙秀眉紧蹙。
宴春楼那次,用膳时陆表姐那群闺中密友提起此人,言语间风评并不好,浪荡成性,流连烟花之地,只余一副皮囊与家世尚可入眼。
吴氏和父亲岂能不知?
“吴氏和爹爹,竟都允了?祖母也同意?”她追问。
白姨娘摇摇头:“怪就怪在这儿。吴氏这次竟是一声未吭。老爷那边……是同意的。照他的话说,毕竟是伯府门第。老夫人倒是极力反对,可架不住大姑娘铁了心要嫁,说什么嚷嚷着什么男人成家后自会收心,自己若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便再没法翻身,把老夫人气得够呛,直说日后她的路,自己再不插手。”
楚钰芙默然。人各有志,亦各有命。
她离家不过两日,府中风云变幻,发生的事居然比她在时两个月都多!
又闲聊几句后,楚钰芙起身告辞,临出朝露阁前,她去西厢房找了趟四妹妹,出嫁当日不便携带初一,便托付给楚铃兰照料,今日归宁也该顺带把它接走。
小狗崽一见主人,尾巴顿时摇成了风车,兴奋地绕着她打转撒欢。楚铃兰虽万分不舍,却也明白不能夺人所爱,只拽着楚钰芙的衣袖央求:“二姐姐以后回家探亲,千万要把初一也带上呀!”
楚钰芙笑着应允:“好呀,等你想初一了,来我府上寻我玩也好。”
楚铃兰想起席间二姐夫那张冷脸,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姐夫会应允吗?”
楚钰芙略一迟疑,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应该……能吧?”
-
前厅里,午膳席面早已撤下,下人奉上鲜果新茶。吴氏推说身子不适先行告退,楚铃兰和楚钧泽便也一起离去了。
楚老爷与裴越又闲谈了大半个时辰后,起身道:“明璋稍坐,老夫更衣片刻。”厅内便只余裴越与楚锦荷二人。
楚锦荷拈起果盘中一枚饱满红润的李子,细细剥开薄皮。果肉暴露,内里赫然呈现不新鲜的褐斑。
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抬手将李子朝着裴越的方向展示,不甚真诚地惋惜道:“裴公子悄悄我这李子,表面瞧着水灵新鲜,可一剥了皮才知道,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她随手将坏掉的李子弃于桌上,目光幽幽转向裴越,意有所指地喟叹:“其实这人呐,有时也是如此,就如同这李子一般,表面装得天真懵懂、温良无害,骨子里却不知藏着多少算计,心机深沉,心思毒辣。”
裴越眼皮微抬,目光沉沉掠过那枚烂李子,未置一词,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见他并不搭话,楚锦荷面色变得不大好看,眼神陡然变得阴鸷,拿起手帕细细擦拭溅上李子汁的手指,恻恻道:“想必裴公子还不知道,我这二妹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过是表面看着柔婉温良,实际上——”
“姐姐!”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清越嗓音打断楚钰芙怀抱初一,自厅外快步走入,径直来到楚锦荷面前。她脸上笑意盈盈,眸子却如浸了冰的梅子,乌黑冰凉,直直看向楚锦荷。
“裴公子?”她尾音微扬,“姐姐这称呼怕是乱了辈分。如今,姐姐该唤他一声‘妹夫’才是。”
背后挑唆却被当面撞破,楚锦荷攥紧手中绣帕,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又猛地涨红。
就在这时,楚老爷更衣归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裴越将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他撩起衣袍,起身向楚老爷拱手:“岳父,天色向晚,小婿与内子该告辞*了。”
楚老爷下意识瞥了眼厅外大亮的天色,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啊?哦,好,好。芙儿,你便同明璋回去吧。”
楚钰芙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个时辰,嫡姐便闹出事来,毫无从前的淑女做派!也不知先前说了些什么,裴越又听进了几分。出府的路上,她一路低垂着头,闷闷不乐,只顾往前走。
登上马车,她未像来时一般与裴越靠坐在一起,而是坐到角落里,将初一放在了她与裴越之间,她轻轻抚摸初一顺滑的皮毛,正犹豫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时,裴越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瞳孔仿佛能洞穿人心:“夫人以为,有几分心机城府,便是错?难道温柔天真,不谙世事,便是对?”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本文一开始,我只想给芙芙安排一桩好亲事就算圆满大结局。
毕竟有钱,有地位,有爱人,有舒适的生活不就够了吗?可直到芙芙被抢亲事,祖母和爹都不在时,芙芙说出那句:这样靠别人做主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时,我忽然意识到,对于一个努力奋斗,曾经能够寄人篱下却奋斗到考上大学,成为一名医生,努力掌控自己人生的芙芙,这些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