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不大懂得工部侍郎具体掌管些什么,却也明白一个道理,官位越高,肩上担的责任便越重。我想请你同裴伯父*讲一声,不必顾虑我,更不必因我的缘故有所偏向。举荐真正有才干、堪当此任之人,方是正理。”
于私心而论,因着万姨娘那桩旧事,她便不愿看到楚老爷再攀上一步。
若说吴氏失去管家之权,失去光鲜亮丽的虚荣生活会让她生不如死,那么对楚老爷而言,还有什么比毁掉他汲汲营营、心心念念的晋升之路更令他痛彻心扉?
人总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于公而言,一个对结发妻子、枕边人乃至亲生骨肉都能如此凉薄算计的人,又如何能指望他做一个真心实意体恤黎民的好官?
街道两旁暖黄的灯火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动,裴越凝视着那双异常黑亮的眸子,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竟低笑出声:“夫人此刻,倒让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楚钰芙疑惑地眨了眨眼:“什么话?”
只听他口中清晰地吐出五个字:“歹竹出好笋。”
楚钰芙愕然,旋即忍俊不禁,她头一回知道,这块冷硬的石头竟也会说笑!她放下手中的汤勺,作势伸手就要去打他。
裴越却顺势一把握住了她挥来的手,干燥温热的手指在她细腻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好了。此事我心中有数,过后自会与伯父商议。”
楚钰芙点点头,放下心来。他说话做事向来沉稳可靠,他说会处理,自己便无需再多费心神。
一碗羊汤很快见了底。那块油饼,楚钰芙只吃了小半,剩下的被裴越三两口便解决干净。两人付了铜钱,起身离开这热气腾腾的角落,汇入夜市的人潮中。
能在舟桥夜市立足的摊子,哪家没点看家本领?每一样吃食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撩人味蕾。
晶莹红润的樱桃浸在琥珀色的桂花蜜里,色泽诱人,自然要买上一份。
拇指长短的小黄鱼裹着薄薄面衣,穿在竹签上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楚钰芙也要尝尝。
加了糖一起炒的、油亮亮的板栗,盛在翠绿竹筒里、沁着凉意的绿豆莲子汤……通通都买来试试味道。
起先她还兴致勃勃地自己拿着,没过一会儿,这些零嘴小吃便一股脑儿地转到了裴越手上。
因为想体验一下“寻常夫妻”的乐趣,在羊汤摊时他们把下人都打发了回去。这下,只得劳烦裴大将军亲自拿着了。
当楚钰芙目光又被旁边摊子上那蓬松雪白、点缀着晶莹雪梨块的酥酪吸引时,裴越终于忍不住,带着几分无奈开口:“再买,可还吃得完?”
小夫人的胃口他清楚,手里这些零嘴,每样尝几口都怕她撑着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少女笑盈盈转过头来,小扇子似的长睫毛扑闪闪:“不是还有你吗?”
摊主手脚麻利,很快便将一份盛在竹碗里的雪梨酥酪递了过来。楚钰芙接过,用细长的竹签轻轻插起一块淋着牛乳的雪梨块,举到裴越唇边:“来,尝尝看,啊——”
裴越身形顿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启唇,将那小块雪梨含入口中。
“甜不甜?”楚钰芙仰着小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眸光流转,神采奕奕。
裴越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落在她明媚的笑脸上,低沉地应道:“甜。”
龙津桥头,澄楼雅间。
楼下夜市鼎沸的人声透过大敞的雕花木窗,隐隐传入室内。大皇子江景言与沈澜峻轻轻碰杯,杯中清冽的酒液轻晃。
江景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夹起一颗油炸得酥香的花生米丢入口中,嚼得咯吱作响,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
“今日朝上,老二那番举动,我总觉得透着股反常劲儿,心里莫名有些不踏实。”他放下筷子,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
今日早朝,父皇提出欲在入冬之前,发兵塞北,彻底将突厥人赶出阿尔默山脉,将花平一带纳入大燕版图。
老二竟出列,极力举荐由裴越领兵前往。
朝中谁人不知裴越是他江景言的心腹臂膀?且裴越本身能力卓绝,对突厥颇有研究。此战若再胜,裴越便绝不止于四品将军之位。而老二觊觎太子之位,同他明争暗斗已久,怎可能如此好心,主动为他的人铺路、助长他的羽翼?
沈澜峻端起酒杯,沉吟道:“……可从人选上看,裴越确实是最合适的之一。此次领兵,不是裴越便是金老将军。金老将军年事已高,依我看,陛下心中恐怕也更属意裴越。”
江景言抬手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眼神锐利:“话虽如此。可你想想,南边那些前朝余孽不知怎的,这么快便死灰复燃,最迟下个月,淳衡就得再次南下平乱。若秋末裴越再领兵去了塞北……”
他顿了顿,语气沉凝,“那我身边能倚重的,就只剩下你了……”
“殿下的意思是,二皇子是故意想将您身边的人都支离京城?”沈澜峻眉头紧锁。
江景言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窗外明月,声音压低:“我听母后那边的意思,父皇似乎有意在春节前定下储君人选。我怕老二这是要狗急跳墙,想趁我身边无人……”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顺着圆月,一路向下滑落,扫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一个高大挺拔、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熟悉人影,吸引了他。
“……裴越?”江景言喃喃出声。
沈澜峻闻言,转头顺着他的视线向下望去。
只见澄楼斜对面,那个挂着“雪梨酥酪”幌子的摊子前,正侧身立着一对男女。
女子身姿纤细窈窕,如瀑的青丝垂落颊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而她身旁的男子,身形挺拔如松,着一身墨蓝色长袍,长发一丝不苟地高束,露出线条硬朗、棱角分明的侧脸,不是裴越又是谁?
只是此刻的裴越,与朝堂上的冷面将军判若两人。
双手被塞得满满当当,左手举着一串炸得金黄的小鱼干,一盒红艳艳的樱桃煎。右手则拎着一个油纸包和一个翠绿的竹筒。
尽管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可沈澜峻却觉得那侧影,分明透着几分无奈。
他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指着楼下,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想不到!真想不到!我们裴大将军,竟也有如此、如此烟火气的一面!我说呢,今日怎么约他喝酒都约不来,原来是陪夫人逛夜市来了!啧,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当真是开了眼界!”
两人倚在窗边,饶有兴致地观望着楼下风景。
只见那女子从摊主手中接过一碗酥酪,用竹签插起一块雪梨,然后微微扬起头,将那雪梨喂到了裴越唇边。
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柔顺的黑发向两边滑开,露出一张清丽绝伦,温柔带笑的动人脸庞。
楼上,江景言和沈澜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两人对视了一眼。
沈澜峻忍不住磨牙:“……这家伙,当真是好福气,如此医术绝伦的温柔美人,怎没摊到我头上。”
江景言拿起手边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吩咐侍立一旁的随从:“去,把裴将军夫妇请上来!”
本来正在闲适逛街,忽然被大皇子邀请,楚钰芙有一瞬间愕然,但很快就淡定下来,毕竟皇后她都见过,皇后的儿子而已,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阵仗。
两人跟在引路的随从身后,登上澄楼二楼。雅间门开,淡淡的酒香泻出,室内临窗处,坐了两位气度不凡的男子。
一人年轻些,身着暗红色织金锦袍,斜倚窗边,剑眉飞扬,正饶有兴致地转着手中的折扇。另一人则显得更老成些,一袭深青劲装,腰间悬着佩刀,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裴越上前一步,微微颔首:“殿下,沈指挥使。”
“真是巧了,”江景言朗声一笑,手中折扇随意点了点窗外,“没想到在此处遇见明璋。”
他目光越过裴越,落在其身后的娴静女子身上,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想必这位,便是贵夫人了?”
楚钰芙上前,福了一礼:“妾身楚氏,见过殿下。前次殿下厚礼相赠,妾身未能当面致谢,心中甚是感念。”
江景言微微摇头,扇柄轻敲掌心:“楚夫人不必客气。该是本王朝夫人道谢才是,若非夫人妙药,本王怕是还要多受些苦。”
一旁的沈澜峻也含笑拱手,目光温和:“久仰夫人大名。在下沈澜峻,谢夫人救我外甥一命之恩。”他声音清朗,带着武将特有的爽利。
外甥?
楚钰芙眸光微凝,视线在沈澜峻脸上掠过。适才发现那眉眼间的轮廓,确实与沈夫人有几分神似。
她心中了然,面上绽开浅笑:“沈大人言重了。严公子吉人天相,妾身不过略尽绵力,实不敢当大人如此挂怀。”
江景言示意随从再添两把椅子,邀二人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