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脚不沾地的忙碌,反倒让楚钰芙情绪好了些,毕竟忙起来就没什么闲心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十二月初二,已是一年里最凛冽的时节,距离年关不足一月。
这天天色刚蒙蒙亮,楚钰芙便起身了。她让蓝珠给她绾了个利落的高髻,插上那支粉芙蓉花簪,准备带上一早背下的年礼,到信国公府走一趟。
往日里信国公夫妇对她颇为照拂,年节礼数不可缺。顺便也想打听打听北疆的战事如何了,裴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前次天使宣旨,明明说了已收复花平,斩了突厥部落首领。她原想着既然已经大胜,是不是只要扫清收尾就能回来了,可左等右等,迟迟不见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这两日心里就有些忐忑。
待一切收拾停当,天色方才大亮。银索将打理妥帖的貂皮斗篷抖开,覆在楚钰芙肩头。银索仔细地为她系好襟口的丝带。
纯白无瑕的貂皮宛如一捧流云,绒毛蓬松细密。整个人笼在里面,暖意融融。楚钰芙对着黄铜镜转了一圈,笑道:“暖和是真暖和,好看也好看,就是沉甸甸的。”
银索抿嘴笑道:“姑娘,暖和顶要紧,棉衣倒是轻省,可哪有这皮子挡风保暖?”
说到保暖,楚钰芙忽地想起羽绒服来:“倒真有样东西,又轻又暖。”
银索好奇:“是什么稀罕物?”
“取鹅腹最细软的绒毛,洗净晒干,代替棉花填进袄子里,做出来又轻又暖。我怎么早没想到这茬?等过段日子得闲了,咱们试着做做看。”楚钰芙道。
“只要鹅腹的绒毛?那得多少只鹅才够……”银索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
蓝珠推门而入,看了一眼银索,反手将门关紧,快步走到楚钰芙跟前,压低声音急促道:“夫人,沈夫人来了!”
楚钰芙一怔,这个时辰?沈夫人怎会突然造访?
不等她细问,蓝珠已接着道,声音压得更低:“不止沈夫人!还有皇后娘娘和一位姑娘!奴婢已经先将人请到前厅奉茶了!”
蓝珠曾在国公府曾见过皇后一面,绝不会认错。
楚钰芙心头猛地一沉,眼神瞬间清明。抬手解下斗篷塞回银索怀里,对蓝珠道:“走,去前厅。”
裴越临行前同她交代过,若宫中生变,皇后与三公主将至裴府暂避。那六十名精兵,正是为此预备。隔壁疏影院的屋子早已收拾齐整,只是久无消息,她还以为不止于此,岂料人竟在此刻突然来了,猝不及防。
楚钰芙进到花厅,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吴皇后,她身旁还坐着个十来岁的清秀姑娘,想必便是三公主江娴了。
她快步上前,福身行礼:“臣妾楚钰芙,拜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吴皇后抬手示意她起身,三公主江娴则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沈夫人放下手中茶盏,语速略快地解释道:“我是昨儿夜里才接到宫里的信儿,今晨匆忙入宫接应,事出紧急,也未来得及先跟你通个气。”
吴皇后颔首,示意楚钰芙坐下说话。
楚钰芙这才注意到,皇后与公主身上皆穿着信国公府丫鬟的衣裳,显然是沈夫人偷偷进宫将人换出来的。
她在沈夫人下首坐下,含笑道:“娘娘和殿下请安心。我家将军临行前已交代清楚,旁边的疏影院一应物事早已备好,随时可住下……只是,”
她咬唇看向皇后,“局势竟已危急至此?可需即刻传信给我家将军,请他带兵回京护卫?”
这才是她最关切的问题,裴越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有亲眼见到人,她才能安心。
吴皇后眸色沉沉,叹息一声:“二殿下奏请陛下依例离宫冬狩。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陛下却似还想再给他一次机会,竟允了,只是怕我母女二人有意外,这才特准我们暗自出宫,暂借贵府栖身几日,局势倒也还在掌控之中。”
她顿了顿,看向楚钰芙的目光有些不忍,“至于裴将军那边……你还不知吧?宫中与北疆大军,已失联数日了。派去联络的几拨人,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恐怕正因如此,老二才敢有恃无恐,骤然动作……”
“失联……数日?!”楚钰芙脑中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
她双手撑着桌子猛地站起身,眼前瞬间发黑。
怎么会这样!他还是出事了吗?
“钰芙,你先别急!听说是北疆那边突降大雪,大雪封路,通信受阻也是有的……”
“阿筝说的确有道理……”
沈夫人的声音好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吴皇后的脸变得模糊扭曲。连厅外原本清朗的天光,都顷刻间暗淡下去。
楚钰芙感觉手脚有些没力气,但还是强撑着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艰涩地开口:“没、没事,我没事,我知道的……请娘娘和公主殿下移步疏影院歇息吧。蓝珠,快领娘娘和殿下过去,缺什么就……”
话未说完,支撑身体的那口气却已经尽了。眼前最后一点光亮被黑暗吞噬,她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软绵绵,控制不住地向旁边倒去。
朦胧间,她似乎听到茶盏摔碎的破裂声,蓝珠惊恐变调的尖叫,以及沈夫人失声地呼喊:“钰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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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钰芙感觉自己睡了长长一觉,但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无垠的冰天雪地,寒风裹着冰碴呼啸,一座军帐孤零零扎在寒风之中。帐内,裴越低垂的头,靠坐在冷冰冰的地上,那双向来冷静漂亮的桃花眼紧紧闭着,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胸前的铁甲被刀劈开一道裂痕,暗沉的血正不断向外涌,一点点在他身下晕开。
她走过去伸手想摸摸他的脸,可却始终碰不到他。巨大的恐惧席卷全身,她开始喊他,她想让他醒一醒,裴越,你不能睡,快醒醒,不可以……
不可以死,不可以丢下我——!
楚钰芙猛地惊醒,睁开眼坐起来。一颗心脏狂跳不止,她大口喘息着,冷汗浸了满背。
望着面前熟悉的青帐,闻着屋中熟悉的篱落香,意识缓缓归拢——原来只是一场梦。
“夫人!”蓝珠正守在床脚拨弄炭火,听到动静豁然回头,见楚钰芙醒了,当即扔下火钳扑了上来,朝外间带着哭腔喊道:“夫人醒了!”
听到珠帘被掀动,楚钰芙微微偏头,只见许大夫竟来了,身后跟着一脸担忧的沈夫人。
“许大夫……”她虚弱地唤了一声,“您怎么来了。”
许大夫低头端详她脸色,低声叹了口气:“夫人啊,你可知道,自己已是有身子的人了?”
楚钰芙此时还懵着,脑子昏昏沉沉,骤然听到这句话,还以为听错了,茫然道:“身子?什么身子?”
沈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步,坐在床边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额角冷汗:“傻姑娘!亏你还是大夫呢,成日里给别人看病,怎么对自己这么不上心?你怀孕了!许大夫摸着脉象,说约莫有一个月了。”
楚钰芙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我和将军一直避……”
话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住,一个月?
说起来,好像一个月前他们的确有一次没做措施。那天是他们第二次去舟桥夜市,在那儿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李家的李宥年,一个是上次马球会惊了马的少年。
二人看到她便上来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仅此而已,却不知道裴越发了什么疯,一路上都沉着脸,一回来便将她按到了床榻上,意乱情迷,也就没来得及拿那羊肠。
难道仅此一次……便中了?
【作者有话说】
[狗头叼玫瑰]番外写老裴吃醋那晚怎么样?
第89章
楚钰芙倒不是不信许大夫,只是眼下不自己亲自确认,不安心。三根手指搭上腕间,薄薄皮肤下,很快便触到那圆滚滚走珠似的搏动,微弱却清晰地一下下撞向指尖。
……自己有孩子了?和裴越的孩子?还是现在这个时候?
细细想来,月事确是迟了七八日。而她近来正忙,以为是劳累加上压力大才推迟,竟也没往那处琢磨。
沈夫人见她怔忡,忧心地握住她的手:“若在往常,我怎么也要接你去府上小住,也好照应。可眼下娘娘和公主都在你处落脚……”
总不能把贵人撇下,主人家反倒避了出去。
楚钰芙回过神,猛地反攥紧了沈夫人的手,用力摇头,发丝拂过她苍白脸颊:“夫人不必为我忧心,我能顾好自己。”
想到方才冷彻骨髓的梦,她声音里带上哽咽:“只是我家将军,烦请夫人再多费心帮忙打探打探!一有消息,千万使人告诉我一声!”
沈夫人瞧着她泛红的眼圈,郑重应下。
十二月刚开头,整个裴府便笼上一层看不见的阴霾。楚钰芙虽明令禁止府中不许议论裴越的事,可将军失去联络的风声,还是悄悄钻进了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