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岁垂目看向身前的手。
那只手还是那样丑陋,关节膨大扭曲,手背上的血管蚯蚓一样在皮下蜿蜒。
真难看,符岁悄悄腹诽着。她伸出自己的手,手指纤纤,指尖泛着粉色,连指节都是精巧的,嫩薄的皮肤下透出青紫的血管痕迹,光滑平整并不突出,反而显得整只手更为纤弱。
她轻轻将手覆在他手腕上,腕骨的形状在她手中逐渐显现。凸起的骨骼抵在她手窝,随着马动也在微微颤动,挠得她手心痒痒的。
符岁用拇指刮着那处关节,怎就这样硬。又摸上他手背,按住那奋力挣扎的血管。血管在她指下滚动如活物,蓬勃的脉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符岁对着句话有了别样的感悟,那脉动顺着手指涌到她心上,与她的心跳应和着、缠绕着,让符岁分不清。
心里慌慌的,像要跳出来,又像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符岁有些慌张,她握上越山岭的手,紧紧地抓住不放。浓烈的热意在她手中烧起来,将她滚烫地填满。
越山岭默默感受着她在他手上划动,轻柔的、带着刺骨的痒意,从手腕到手背,酥麻麻一片。
他去看符岁,符岁却不看他,只看着前方的人群,身姿笔挺地坐在马上,将他的手握紧。
越山岭悄悄松开手,将符岁一点指尖收进手中,再牢牢攥住。
重阳节城内郊外俱是游玩之人,就算侍从开路,两人也只能慢慢走。
符岁的指尖在越山岭手中捂得发热,他怕攥得太紧压痛符岁,又怕拽得太松不好控马,只能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圈着,剩下的手指死死拉紧缰绳。
结实的马绳缠绕在他的小指和无名指上,深深嵌入皮肉。
路途这样远,他也不说话,哑巴一样只知道向前走。符岁蜷起一根手指,用指甲刮蹭着他的虎口。
修剪精致的指甲从他手上划过,不疼,越山岭却觉得痒。不是被骚动的痒意,而是来自骨骼深处、来自他的血液、来自他的情感。
这段路这样短又这样长,以至于在到达山脚下时,越山岭都忘记松开符岁的指尖,等他发现符岁歪着头含笑看他,才恍然大悟。热气瞬间烧到耳根,他匆忙松手下马,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去拴马。
符岁稳稳坐在马上等他将马栓好,才向他伸手。越山岭稍一犹豫,他有些担心符岁会嫌他的手丑陋粗糙。可是来时路上她就是扶着他的手,所以...她应该是...不嫌的吧。
就是这一犹豫,越山岭去接时,符岁已将手收回去。
她高高坐在马上俯视越山岭,问道:“将军为何犹豫?”
越山岭结舌。
“将军不是说过,无论何时都会接住我吗?”
近似诘问的话语,让越山岭羞愧难当。明明是他答应过她的,却因他的犹豫让她失望。
伸出的手空悬着,无情地嘲笑着他失信于人。他羞惭地垂下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再次藏进睫毛的阴影中。
有轻柔的触感搭在手上,越山岭惊讶地抬眼。符岁将手放在他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比日光更璀璨的笑意。
“将军会食言吗?”
不,不会的 ,永远不会。
越山岭定定地仰望着坐在马上的少女,蜷起手指,与她紧紧交握。
第53章 九月玄
这处山岭虽不是皇家别苑, 也是只有达官显贵才能进入的。
符岁提着裙子沿着山中石阶向上走,越山岭侍从一般跟在她身后。
秋日风卷着林果清香,符岁裙摆提得高高的, 露出一双精致的厚底绣鞋,前头翘起, 鞋面绣着茱萸花, 缀着极细小的红色宝石当作茱萸红果, 与今日时节正是相合。
越山岭紧盯着符岁脚下, 这样的绣鞋舒适又精巧, 只是鞋面软滑、鞋底平厚,并不适合用来攀登。山中路陡多石,越山岭忧心符岁会摔倒。
符岁浑然不觉,尚自在林间穿梭。这处山上有几株野柿子树,结得柿子又红又甜。没能让他像风月小说上那般摘风筝爬绣阁, 让他上树摘个柿子也不错。
符岁轻车熟路领着越山岭往柿子树那边去,越山岭不明所以, 只能跟着一路向前。
符岁从被粗壮树木和挤挤挨挨的灌木挤压得窄窄的小径中穿过。地上横着一截虬结的树根, 将铺设的石砖顶起, 石砖挨不住生灵对生长的渴求,碎裂成块, 散落在树根两侧的泥土中。
她抬脚迈过树根, 落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每走一步都有“咔嚓咔擦”的碎裂声在脚下蔓延。符岁刻意放轻脚步,踮起脚尖落在枯叶的缝隙中。
越山岭瞧着符岁跳舞一般在林间跃来跃去, 心生疑惑。待发觉她每一步都落地无声,才知晓她竟有如此玩心。他停下脚步,仔细记着符岁的步伐,再迈步时便轻巧巧落在符岁走过的地方, 一样的悄无声息。
柿子树就在前方,符岁越过因缺了半块石砖形成的土坑,撩开枝叶往那边瞧。
这里的柿子没什么人来采摘,只有游山的贵客会摘几个当做野趣,因而年年满树挂红,远远看去艳艳一捧。
只看一眼,符岁就立刻缩身树后。
越山岭见状以为那处有异,上前查看。刚一走到符岁身边,便被她抓着衣服拽得一趔趄。
以符岁的力道并不足以撼动越山岭,只是她不许他看,他便顺从符岁的心意,被她拨到树后。
解决了越山岭这个人高马大的显眼阻碍,符岁这才从树后伸出小脑袋,探头探脑向那处张望。
她的手还抓在越山岭衣服上,越山岭只能在符岁身后半弯着腰,尽力压低身体让她抓得轻松些。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他腰背上的肌肉被拉长,一根凸起的脊骨从腰上显现出来,撑着绷紧的衣料,在他背上塑出山川。
那只抓着他衣服的手向前拉,他也被迫折着腰向前。
符岁的脸颊就在他脸旁,近到他都能感受到符岁的发丝抚在他脸上的细微痒意。很快,这点痒意变成了灼热的滚烫。甜美的气息扑在他耳侧,符岁几乎是贴着他耳朵与他讲话。
“你看,那是不是盐山与七王子。”
湿漉漉的声音舔在他耳廓上,越山岭“咕咚”一声咽下纷乱的思绪,提起精神向符岁指的地方看去。
那几棵柿子树下站着一位穿黄衫的女子,身旁有个高大的男子。那女子不知同男子说了什么,只见那男子弯腰捞起衣摆扎在腰间,后撤几步,一蹬腿跃到树上。
柿子树的枝叶被他摇得颤巍巍直晃,亏得这山中柿树生长年岁久,枝干粗壮,不然非得被他踩折不可。
那二人正是盐山县主和七王子。
符岁扯着越山岭又往灌木丛中猫了猫,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
七王子在树上又拉又拽,把一树枝叶欺负了个遍。盐山在下面踮着脚看,时不时冲树上叮嘱几声。
忽然树中发出一声惊呼,盐山在树下看不真切,急得攀着树干向上张望。树冠间却撒下一捧树叶,正巧尽数落在盐山身上,随后密实的枝叶中传出有些傻气的爽朗笑声。
盐山有些气恼,偏偏那人在树上教她气也无法。见那人还在兀自笑个不停,她抬脚轻轻踢了树干一下。
这树生得比盐山还要粗两分,别说轻踢,就算盐山卯足了力气踢只怕也难动分毫。七王子在树上却急了,俯身问盐山可踢痛了,眼看大半个身子都从树间掉出来。
盐山不理他,背过身去。
七王子顾不得许多,兜着衣摆直接从树上跳下来。他跳得急,落地时发出“咚”一声,亏他蹲得稳才将将站住。盐山被他唬了一跳,哪里还顾得上生他气,忙问他可有伤着。
七王子摇头表示无事,展开衣摆给盐山看,里面兜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圆润喜人。
他从里面挑出一个最漂亮的柿子,把衣摆一卷掖在腰间,腾出手将那柿子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直擦得表皮光亮才递给盐山。等递出去又觉得不好,拔了腰上别的刀子,打算削了皮再给盐山。
盐山看他手忙脚乱,眼中浮出笑意,从他手上取了刀子和柿子,自己削起皮来。七王子这下无事可做,便站在一旁一下又一下的偷覷。
那捧树叶落在衣衫上自是好拂去,只有一片落在盐山发间,盐山未曾发觉。
七王子瞧见了,伸手替盐山摘去,背过手偷偷将树叶藏进衣袖里。盐山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只看到他背着手,歪头咧开嘴笑,两颗虎牙从唇间露出,莹白可爱。
“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符岁偷窥得起劲儿,迷惑不解地问越山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