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岁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等到他不得不开口。
“前些天,有人找到我,跟我说晋王……”越山岭顿了顿,瞄一眼符岁神情。
符岁依靠在扶手上,闲适自在,像是在等他说一个市井传奇。
他隐在桌下的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林立。他几次尝试开口,才艰难地说出后面的话:“他说晋王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谋害晋王的正是当今圣上。”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符岁心中暗想。她冲越山岭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没有想象中的震惊,符岁自然得像是在听邻里街坊的闲话。越山岭有些疑惑地望向符岁,他刚刚明明在说晋王死因,她……是没听懂吗?
符岁一挑眉,用眼神询问越山岭为何不继续。
越山岭狠狠咽下一口唾液,才接着说道:“他带我看了一些实证,此事并非信口胡言。”
符岁看着越山岭犹犹豫豫的样子,干脆自己问:“他们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越山岭回答。不是不知道,应该是不确定。
“他们让你做什么?”
越山岭几乎每说一句话就克制不住想要看向符岁,可是他问心有愧,他不敢,他害怕从符岁的眼中看到对他的失望。
“他们让我什么都不要做。”
符岁调整了下坐姿,稍稍伸展一下肩背,颇有些漫不经心:“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报于圣人,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这下越山岭更惭愧了,他低垂着头,觉着自己实在是没脸见符岁,连声音都因心虚细弱起来:“我已经见过圣人。”
“呵”,符岁一声轻笑,“所以越将军今日是因自觉有愧于晋王,才相约于此?”
她怎么知道……越山岭沉默不语。
有人想利用晋王讨伐今上,晋王的死因会被旧事重提符岁并不意外。越山岭会选择向圣人告发符岁也不意外,他背后有整个越家,这个乱臣贼子他不能做。
符岁好奇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找上越山岭,就算越山岭是人尽皆知的晋王党羽,可是那些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能让越山岭对他们所言全然相信呢?
“他们有什么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能让这些人敢大张旗鼓地策反京卫?如果这些人也听命于王家,那么这份证据是不是就是王博昌的倚仗?
“是太祖的时政记,里面记录了建武二十五年腊月,太祖……拟旨立晋王为太子。”越山岭在害怕,他不敢想象这件事会给符岁带来什么影响。她还是个小姑娘,却要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面对来自朝堂的腥风血雨。
符岁沉吟半晌,突然勾起嘴角。
原来如此,王博昌的底牌竟是这个。
用当年的诏书把晋王之死归因于皇权争斗,届时不管是太上皇的意思还是今上的手段,王家都不过是夺嫡之争中被牵连的池鱼,奋力一搏为枉死的储君伸冤罢了。
压抑不住的笑声细细碎碎地溢出,枉她还在担忧王家的冒进,其中关窍竟这般送上门来。
皇帝也好,王家也罢,他们的计划意图符岁已全部理顺,只差具体的执行人。
符岁对这个计划很满意,现在谁都不能把她拉下水,甚至她的好皇兄恐怕还需要她在关键时刻为他澄清。
只可惜父亲已死十数年,依旧是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而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中,还有她这位亲生女儿。
“你……你怎么了?”越山岭慌张的声音传来。
符岁扬起一张笑脸,反问他:“越将军犹豫不定,就为了这些事?”
越山岭有些听不懂符岁的话,这些事哪个不是惊天异闻,符岁莫非是被刺激太过,难以接受才这般异样?
然而符岁的话让他陷入更大的震惊中。
“越将军,这些事我很久前就知道了。太祖拟了诏书,但是父亲没有受领,反而交给了当时还在东宫的先皇。后来荆王势大,今上为让荆王与父亲相争,削弱荆王势力,便将诏书一事透漏给荆王。”
符岁无视越山岭,仰头枕着椅背,盯着画舫顶上横竖交错的木梁。
“今上出卖消息,王家谋划,荆王动手,这就是父亲死亡的真相。是不是比越将军听闻的更齐全些?”
越山岭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着,半天发不出声音。后知后觉的错愕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连呼吸都在打颤。
“你……都知道?”
“我不是后宅里有父母庇佑的雏鸟。”符岁语气轻得像柳絮,缥缥缈缈地飞,寻不到根基。
“我是与父亲的棺椁一起来到京城的,我亲眼看着他被装殓,亲眼看着他被埋葬。我的住所是宫中赐下的,我的食邑是皇帝封赏的,我从来没有机会去做一个无知无觉的稚子。”
痛楚席卷着越山岭,他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符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境况。心口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她竟是这样艰难,这样痛苦,她从来没有像他想象中那般快乐过。
“将军也许会好奇,我为什么还会与今上关系亲密。我当然可以一刀杀了他,可杀了他之后呢?国不可一日无君,几位皇子年少,难保不会受人挟制。若是我接手大宝,大概不用到第二日我就会身首异处。”
符岁平淡地像在说别人的家事,这些她想过太多遍,一次又一次地权衡,一遍又一遍地思量,如今说出来她已经能坦然面对,正视自己的欲望。
“今上虽然多疑刻深,却不失为一个好皇帝,这个位置他坐得极合适,换个人不见得能比他更好。而且……没了他,谁来给我封赏呢?”
“越将军。”还是同样的称呼,褪去了柔情和暧昧,属于皇家的冷情就展现地淋漓尽致,“我与晋王,将军要如何选?”
越山岭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选择,没有什么比符岁的荣华更重要。就算是晋王,也会乐见于符岁能平安富贵地度过此生,他也一样。
不,他更贪心一些,他想要符岁恣意无惧,他想要符岁象箸玉杯。
他想要符岁身边能有一个他。
他没有回答他的选择,他问她:“我该怎么做?”
符岁笑起来,如夏花般明媚,如烈阳般灿烂。
她开口叫他,带着他期待的柔情,带着他奢求的甜蜜。
她说:“越将军,什么都不必做。”
第59章 寒露生
十月的京城热闹非凡, 各位世家权臣府上更是门庭若市。
新到京中的贡生们四处投拜帖递诗赋,试图获得哪位高官显贵的青睐,在春闱上添些助力。各地官员也纷纷遣人运来特产送往相识的不相识的权贵府上, 希望能让他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郡主府上热闹,也不算太热闹。
符岁不收拜帖、不荐贡举、不谋官位, 送来府上的贡品全部照着往年规矩从偏门入。所以大门外空荡荡, 库房上忙碌碌的, 静悄悄就把一车又一车的进贡入了库。
乔家也热闹, 但是与郡主府完全不同的热闹。
乔家没有人去送礼品, 就算送了进不去门。可乔家外面总有要参试的学子“不经意”间路过,今日你来,明日他来。
待到年后乔家门前会更热闹,一直持续到春闱开考前,符岁也是见识过的。
要数京中最热闹的, 还得是渔阳伯府,便是亲王宰辅家也没有冯家来往人多。
符岁将单子展开、展开、再展开, 直到展得跟书案一般大, 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来往渔阳伯府的人员和送入府中的物品。
“啧。”符岁皱眉, 不耐烦地快速浏览。
秦安凑过来一起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这些人真是不要命, 私底下什么都敢送。”
看着看着他便瞧见单子上写着“歌姬九人”, 来自扬州。
想起上次符岁纡尊降贵去冯府给冯香儿撑脸面,冯家却打着龌龊主意, 他便更为鄙夷:“冯满和冯贤义也不怕把自己给累死。满府的莺莺燕燕,平康坊都自愧不如,龟公都比他俩像个人些。”
这张单子虽大,却没有多少官员的名字。
那些地方官最是精明, 送出去的礼必要能换着实惠才行。冯家连一个假拜帖的事都得别人帮忙擦屁股,哪里来的本事提携那些地方官?
也就是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冯家才觉着那遥不可及的位置唾手可得,不然就凭冯贤义如今连个正经活计都没有,冯家也该明白皇帝对冯妃到底能有几分真情。
要知道,同样是宫女出身,徐婕妤虽然位分低,母家的年轻子弟们也能分着几样差事做。看重不看重,还得是前朝的官位权力说了算。
“几个月前刚刚被皇帝申饬了,倒是一点没影响冯家敛财,这单子比去年的也差不了多少。”这么热闹的阵仗,够御史台弹劾到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