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山岭笑着打趣他:“想要灯玩自己猜。”
严田青只管呵呵笑:“字写在军令上我还能认得几个,写在那些小牌子上我是一个也看不懂,指望我猜谜赚灯还不如直接买个来得实在。”
嘴上虽说着,脚上也没停。严田青生在贫苦地,遇上越山岭前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就算这几年时不时进京一次,也是停不了几日就得走,还从没在京中正经过个节,此时他一路上东张西望,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凑上去看两眼。
越山岭也不催他,看他停了就在旁边等。
转着转着到了一处羊汤铺子前,严田青抬头看了一眼招牌,一猫腰钻进去,扯着嗓子喊:“阿彩姐,阿彩姐!”
一个正在收拾碗筷的男人直起身扭头看,看清来人后惊喜地喊到:“小青子!”
正扒着灶台打量的严田青循着声音看去,是一个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的健壮汉子,衣摆掖在腰间,挽着半截袖子,露出手臂上一段刀疤。
严田青欢欢喜喜朝那汉子奔过去:“祈哥!”
正高兴间,赵祈看见了跟在后面进来的越山岭,连忙把衣摆袖子褪下来,用手抚了两把,觉得不算太失仪,这才欣喜又略显拘谨地叫了声三哥。
赵祈的祖父是个穷举子,屡试不中,在乡间当了个教书先生。赵祈也能识文断字,摆过书信摊,做过账房,后来闹饥荒,笔墨纸砚也不能当饭吃,赵祈走投无路投了军。
军中识字的不多,识字的大头兵更少见,征兵的看他字认得多,把他分去卫府帮长官代写公文、清点籍册,一来二去他就跟时常在各营乱窜的严田青混熟。
严田青正愁越山岭天天压着他识字读书,看见赵祈犹如看见救命稻草,想尽办法把赵祈薅去越山岭帐下帮他作弊,从此赵祈也就跟着越山岭奔波数年。
严田青揽着赵祈的膀子问:“祈哥你咋也在这儿,今儿不当值?”
“不当值,今天人多,我来给阿彩搭把手。”赵祈如今已经完全没了当初文弱书生的模样,边关的风沙把他眉眼磨得粗粝,也在他身上留下疤痕。
阿彩是赵祈在平乱时遇上的姑娘。她的父亲是个货郎,父亲去世后,阿彩一个女子做不成走街串巷的货郎,只能做些缝补浆洗的活。
平乱的军队从阿彩的村子路过,驻扎休整。开朗勤快的阿彩跟着村里的婆姨们去帮忙照顾伤兵,赵祈那时负责记录伤亡名册,两人因此相识。
阿彩跟着赵祈在边关结结实实过了几年苦日子。有次越山岭回京述职,赵祈跟着一起进京,东拼西凑借钱买了三间瓦房,把阿彩安顿在京城。
这羊汤铺子就是阿彩开的,最开始推着木车在坊间卖,后来攒了些钱,再加上赵祈寄回来的钱,盘了这半间铺子。前两年越山岭帮赵祈调进京中做了个守城门的城门郎,赵祈与阿彩算正式在京中安家。
严田青见赵祈收拾桌子,也要跟着一起。赵祈撵着严田青道:“油乎乎的,当心脏了你的好衣裳。”
“什么好衣裳?”正说笑着,阿彩抱着一筐青菜走进来。
看见站着的几个人,阿彩又惊又喜地叫了声:“越三哥,小青子,你们怎么来了?”说着忙将菜筐放进后厨,嗔怪赵祈:“你也不招呼人坐,就让人家站着?”
赵祈这才后知后觉说道:“快坐坐,吃饭了没?要不在这儿吃点,阿彩羊汤做的好,蒸饼也不错。这冷天,热乎乎喝一碗也好暖暖身子。”
严田青还惦记着西市的吃食铺子,连声推辞,拉着越山岭就要跑。赵祈见状也不再多留,嘱咐几声有空来玩,便放二人离去。
等走到西市,天都黑透。严田青找到那条专门做吃食的街,从街头吃到街尾,好一番胡吃海塞,直吃得胃胀肚圆才罢休,买了包糖红果慢慢啃着消食。
他拿着枚红果一下一下舔上面裹的糖,看着走在自己身前的越山岭问:“三哥,你看祈哥年纪比你还小一岁呢,人家儿子都满地跑了,你的夫人什么时候有影儿啊?”
前头那男人头也没回,边走边说道:“你要是着急喝酒,不如自己找一个。”
严田青笑嘻嘻地三两步追上来:“不一样,三哥你是大户人家的郎君,将来娶的肯定也是高门贵女,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成亲哪能一样。我以前见县令家娶新妇,光嫁妆都有三十多台,首饰都是金的,可好看了。迎新妇的队伍吹打一路,还撒了好些果子铜钱,半个县的人都围着看呢。三哥将来娶亲一定比这更热闹。”
越山岭扭头看一眼咯吱咯吱啃山楂的严田青,笑笑说:“没什么不一样的。”
严田青咕咕哝哝还想说话,却见前头似乎有变戏法的不知弄了些什么,惊得围观的人群慌慌忙向后退。
行路的人被四散开的人群推搡,一时间挤作一团。越山岭和严田青也往旁边让了几步。可是人群一旦拥挤起来,哪是几步能避开的。一名路过的华服女子猝不及防被挤向一旁,连连撤步,偏偏被裙角绊住,一下就失去平衡。越山岭见状伸手欲扶一把。
永安郡主符岁今天也是出来游灯会。
她的侍女代灵去买桃干,她觉得卖果脯的地方有些挤,就在隔几丈远处等。
发现人群骚动的时候,符岁心知被卷进人群中怕是不妙,本想赶紧远离,谁料到刚走几步就被撞到。眼看要跌坐在地,她顾不得许多,一伸手抓住身旁人的衣衫。
一拽一拉间,符岁扑向一个略显坚硬的胸膛。
无论是眼前的衣服样式还是手下传来的坚实触感,都明晃晃的告诉符岁这是一个男子,可是身后人群的挤压不但容不得她离开,还把两人之间的接触压得更紧了些。
符岁的手按在那人胸前,隔着几层厚衣都能感受到手下饱满的起伏。这还是她第一次与成年男子靠得这样近,那与女子和宦官截然不同的肌理气息让她有些耳热。
越山岭也被这猝然扑入自己怀中的娇俏身影撞得一愣。发现人潮涌过来,他来不及多想,护着怀中的人又避开几步,转身将人流隔开。
骚动来得快平息的也快,人们在片刻慌乱后发觉并无异常,也就渐渐疏散开。越山岭松开怀中女子,后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一旁的严田青只顾着自己的红果不要被挤掉,这时才刚刚发觉三哥身上多了个人,连忙探头去看。见那女子戴着半面珠帘,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雪白的皮毛领子拥着一张娇嫩的小脸,身上的衣料、头上的珠钗都价值不菲。
符岁也在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五官凌厉,麦色皮肤,一身布料普通的黑衣,没有带配饰,在衣袍掩映下隐隐能看出身材颀长矫健。他身旁那位似乎与他同行的人看上去要年小些,打扮得很新奇。符岁猜测二人可能是行伍之人,文人学士可没有这般不风雅的穿法。
不过生得倒是不错,她不动声色地在那男人被束紧的腰上看了两眼。
出街游玩,大家两不相识。符岁虽有些骄纵蛮横的名声,也是用在那些勋贵和世家身上,还真没有欺压平民的习惯。再说论起来也是她先撞向他的,因而她也不打算道明自己身份,权当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女娘般向那黑衣男子款款行个福礼:“多谢郎君相助。”
那人回礼:“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多礼。”
严田青一双眼睛在越山岭和那名陌生的女子之间来回转动。他还没想明白越三哥身上怎么凭空多出一个人,又怎么一下子隔了三尺远,就听得那二人已经在道别了。
越山岭说着“娘子请便”,侧身为符岁让出路。
严田青的眼睛直勾勾跟着符岁一路向后去,紧接着被一巴掌罩在脸上。严田青按下越山岭的手顺势扒着胳膊凑上来,语气里带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失望:“三哥,你咋没问问她是哪家的小娘子?”
“问那些做什么?”越山岭嫌弃地把严田青那张快贴自己眼里的脸推远点。
“不问怎么知道她是谁啊,”严田青丝毫没有大庭广众之下要注意仪表姿态的觉悟,兴奋得手舞足蹈,浅棕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反而对比出身边人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愈发淡漠:“我觉得她一定长得好看,她那眼睛,就跟老张说的那样,像有钩子,能把人魂钩走……”
严田青喋喋不休,越山岭却听得直皱眉。这些话听着就不像是说正经人家的小娘子的,也不知严田青跟着那些老兵头都学了些什么。
“以后少跟那些人一起吃酒,净学些浑话。”
严田青挨了训,也觉出自己说的可能不是什么规矩话,讪讪地应了。
符岁隔着无数灯火人影望去,那人身量颇高,在人群中很是瞩目。街道两边的各色花灯把人们的轮廓晕染模糊,黄澄澄的光将衣衫盈溢得明亮温暖,那抹深色融在这熙攘的繁华中,逐渐失去踪迹。
她张开手,又微微弯出弧度。他穿得冷冰冰的,摸着倒是热乎。
不明所以的代灵凑上来探头探脑跟着张望,符岁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