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很小很细,在车辆上除了前窗会有一丝雨水的降落、沾染,连雨刷器都用不到。
黑色短靴站定在雨中,下了车,陈修竹才觉得雨水有些许大了。但令人惋惜的是,出门之前并没有下雨,所以他没有准备什么伞具存放在车上。
他的脚步飞快,越过门诊部和急诊部,直直地奔向一旁的住院楼。潜意识中,陈修竹总感觉到林素纯已经离开了这家医院,可是脚步却不跟脑子一起行动。
陈修竹一直往前走着,穿过风雨,推开了住院楼的门,如那天推开病房门似的。
来到护士站,一名护士问道:“先生,您找谁?”
“您好,麻烦问一下,林素纯小姐现在还在这儿住院吗?”陈修竹探过身子,头发沾着一些雨水。
护士低头看了一眼住院患者的文件,翻找半天,才抬起头,告诉陈修竹:“林女士三月中就转到台北进行二次治疗。”
捕捉到关键词,陈修竹微蹙起眉头,追问:“台北?”
护士点点头:“对啊,好早以前就转走了。先生您要找林女士吗?医院这边可以给你联系一下。”
陈修竹连忙摆手,制止护士接下来按电话的动作:“没有我只是单纯地问一下,林小姐......她......额......现在是还在台北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护士歉意地说,“不过,先生您是有什么急事吗?”
见陈修竹谅解地眨眨双眼,微微颔首,“嗯”了一声,欲要转身离开。护士偏偏抬手叫住了陈修竹。下一秒,他停住脚步,而护士的那句话刚说出口。
不过,先生您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或许也不是急事。
转念一想,这件事于他而言,当然很急。
因为,他想见她。
刚想法移到唇齿之间,细细咀嚼,才堪堪道出一句:“没有。”
“哦。”原以为就这样结束了,谁知道那位护士掏出一张联系表,说,“先生,不如你先填一下这张表,如果林小姐或者她家属到医院来,我们可以帮你联系。”
陈修竹接过联系表,目光聚焦在“您与患者关系”六个字上。到目前为止,自己和林素纯又是什么关系?是朋友关系,还是恋人关系,又或是前任关系......陈修竹想都不敢想。
想到这里,他默默地将联系表还给护士手中,说道:“没事,谢谢你。”
发动车子,他来到杨乐歆所住的小区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里。肚子有些饿了,大概是晚上没来得及吃饭的原因,他冒着雨,跑进便利店,买了一份关东煮——就是这么凑巧的,当店员问他要放什么菜时,恰好他凭着记忆,说出了林素纯加的那些菜品。
白萝卜、菠菜鸡蛋豆腐、茶鸡蛋、魔芋丝,再拿两串鸡骨肉。
拎着装着关东煮的塑料袋从便利店出来,雨便毫无预兆一样,下得越来越大了。
他的车停在对面的街口,要过去还需要等个红灯然后穿马路。可是这雨好似只有越来越大的意思,没有停的感觉。
陈修竹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出屋檐,奔跑进了雨中。
路口红灯闪烁,雨水倾斜,路灯昏暗。许是雨水实在是太大了,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连打着伞的人都见着稀少。
隔着茫茫雨幕,来到街口,很幸运的,这个时候绿灯亮起。陈修竹深吸一口气,趁着马路上空无一车,黑色短靴踩着雨水,黑色风衣穿过雨幕,鞋底踏入水中,白雨跳珠乱入船一般,溅起了不少涟漪。
很快,这些涟漪又被另一边所浮现的涟漪,一一撞见,再是道破。
陈修竹察觉到涟漪的变幻莫测,霎时抬头,正好望见两个人撑着雨伞,擦着自己的身体,从他的全世界路过。
如同意识到什么一样,陈修竹遥遥回首——
这里是海淀区的中关村,这里不分昼夜,不分黑白,是北京中最灯火阑珊的地段之一,可现在楼宇的灯熄灭了,商场的门关闭了,街上的车消失了,全世界都不见了。
不是诚斋无月,隔一林修竹。
是你,不是你,也不一定,并不确定。
我时常幻想,某一天与你在这座城市的某处转角偶遇——也许是便利店门口,也许是人潮拥挤街道,也许是高峻宏伟的山道侧,又或者像今天这场大雨一样。
我就站在原地,全世界都安静了,连雨水都静止了,感觉到远处的人一定是你。
从此,你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天,我便爱这座城市多一点。
陈修竹安静地开着车,脑海里一阵回想着在高雄的那家医院同那位陷入昏迷的患者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一边想着,心便跟某个利器划破一样,十分钝痛。
他的呼吸急促,随着车速而流逝而过的霓虹灯,就像一条条闪烁的线条,刺激着陈修竹的双眼,视线逐渐模糊,眼睛时睁时闭,连自己都数不清眼前的世界究竟闪黑了多少次。
一个重物逐渐朝自己逼近,陈修竹回神之时,瞳孔骤然一缩,赶在最后一刻,他将车停了下来。
好险......
差一点就出了车祸。
定了定神,陈修竹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脑海内的那些记忆挥之空白,这次重新调档,朝着小区的地下车库开去。
拿出钥匙,打开家门,他换上拖鞋,脱下早已湿得不成样子的黑色风衣,挂在卫生间的架子上,一手举着吹风机,一丝一缕地烘干衣服。
短靴是皮质的,除了外面沾了一点雨水之外,里面基本没怎么进水。
家里空无一人,冰箱里也空空如也,没有什么菜肉。
他端着关东煮走进书房里,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安静吃完关东煮。
杨乐歆说自己去了一趟台北,没有长胖,反倒消瘦不少。
陈修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复了一句,我每天都要走两万步。
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上了干净清爽的衣服,他躺在了书房的折叠床上。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随后便关了灯。空荡的房子显得更加空荡,关了灯显得更加孤独。
他又做了个梦。
思绪又一次回到方才的那场秋雨之中。
这次,他的手中再也没有什么关东煮,什么塑料袋,陈修竹只有他自己。
红灯闪烁,绿灯浮现,于是时间就此倾斜。
此时此刻,陈修竹奔跑进人行道上,他注意到远处站着一个人,是个女生,她正撑着雨伞,站在对面的街口。
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陈修竹恰好回头,女生恰好停住脚步。
他们都看清了彼此的眉眼,就在这场隔世经年的雨中。
于是,陈修竹慢慢地走上前,站定在那个女生的身后。
他声音低沉平稳,却包含了很多很多复杂的情绪——后悔、愧疚、不舍,但更多的却是惊讶和欣喜。
“林素纯,我在的。”陈修竹说完,换用黯然的眸色凝视着身前的背影。
下一秒,陈修竹仿佛打定什么决心一样,他伸手拉住了女生的胳膊。
雨伞掉落在沥青马路上的同时,陈修竹收紧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拥抱住女生有些颤抖的身躯。
脊背微微弯曲,轻柔地俯下身子,下颌抵在女生的肩膀上。
在这一刻,雨水却在顷刻间真的停滞在半空之中,连同那绿灯下的倒计时也停止了无休止的计量。
陈修竹轻笑了一声,道:“林素纯,我一直在的。”顿了顿,继续道,“林素纯,我永远都在。”
随后,缓慢地,陈修竹松开了怀抱。他退后一步,静静地端详着女生的面容。
时隔半年,女生经历了手术、化疗、治疗与休养。半年前,因为病痛,她日渐消瘦,身体堪比羽毛或白纸;半年后,疗愈太过痛苦,她虽然比之前胖了一些,但也比正常体重还要轻盈。
半年未见,如同百年。
雨水又开始哗啦啦、一鼓作气地下了起来。从天而降的雨滴打湿了两人的头发和衣服,划过两个人的鼻梁和脸颊,流过下颌,滴落在沥青路面,溅起一朵朵水花。
还有十五秒,绿灯将切回红灯。
他握住林素纯的双手,嘴唇颤抖,眼眶中竟然挤满了泪水。
陈修竹艰难地启唇,还带有一点抽泣的声音:“林素纯,我想现在这种心情,并不是喜欢。这种心情比喜欢还要浓烈,还要执着,还要郑重,还要真挚——我想这是爱......”
绿灯倒计时还有五秒。
步行小人开始快速闪烁。
五。
陈修竹心跳得好快,他觉得这一刻自己灵魂出窍也是值得的。
四。
比方才他更加用力地攥紧林素纯的双手,探上前一步,他微喘着气。
三。
他凝视着女生的双眼——眼眸中有期待,有温暖,有出乎意料和喜出望外。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陈修竹忍着如野火燎原般的心跳,猛然低下头,冲动似的再偏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