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舜一下子愣住,困惑地回头看鸣呶。
他出口就要制止鸣呶的直接,手腕却被姚宝樱刷一下掐住。他痛得一僵,有些茫然地侧头,看到姚宝樱微白的面颊,清澈的眼眸。
姚宝樱字句清晰:“不会。”
电光爬过廊庑角,铁马叮咣撞击。屋廊的另一头,张文澜身形被灯笼光掩住,敛入了昏暗廊后。
鸣呶心跳加快,她生出后悔,却见张文澜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她熟悉这个眼神,她知道这个眼神的涵义:继续问。
是了,总要说清楚的。
鸣呶:“你喜欢他吗?”
赵舜感到少女掐着自己手腕的手指,在一瞬间发颤。但姚宝樱仍是认真回答:“不喜欢。”
她甚至迫不及待说下去:“我喜欢能和我同行,和我志趣相投的大侠。我喜欢为人正直、不算计我的郎君,我喜欢武功高强、不给我拖后腿的郎君。
“我喜欢的郎君,一定要与我一样心性。”
她咬一下唇,雨落入她眼中。雷声轰天的时候,对面的鸣呶竟看不清少女的眼神:“那种阻我道的鬼怪,我这辈子都不会为他停步的。”
大雨纷然,四方死寂。
鸣呶倏而抬起眼,看到屋廊对面墙根下,丢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笼。
而姚宝樱竟然回头,朝后望了一眼。
鸣呶睫毛一颤,瞬间明白了。
--
第二次了。樱桃。
张文澜走在大雨中。
想和我一刀两断吗。樱桃。
电光凛冽,雨声如洪。
他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一夜,回到他歇斯底里求她不走的那一夜。
地上的雨水蜿蜒成小溪,他恍恍惚惚地在其中看到了血。
他怆然身软,眼前发黑。
谁的血?
他步伐趔趄一下,才发现自己跌倒在泥水中。
她像一阵疾雨,朝他轰然砸下。自顾自地滂沱浩大,不管他的死活。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而过了一刻,他手指按在腿侧,在筋骨剧烈的跳动间,模模糊糊感受到了痛意。
痛?
那算什么。
再次从雨中站起时,他睫毛沾雾眼睛潮湿,黑得一点儿光也看不到。
雨水冲刷半天,他往回走——
他要这雨,轰轰烈烈永不天晴。
他要这爱,抵死缠绵如火如荼。
--
几句有意的闲聊后,鬼市中躲雨的几人都有些无话可说。
雨势不缓,夜雾深重,赵舜送鸣呶回张宅。姚宝樱笑着与他们告别,自己独自回家。
她没有撑伞,沿着廊下的避雨处慢慢走,水粒在她裙摆开花。
而拐过一道弯,姚宝樱被黑暗中伸来的一只手捂住嘴,被拖入深巷中。
她有一些预料,所以不慌张,不挣扎。
姚宝樱被推到墙头,眼前却骤然一黑,一道黑色纱布捂住了她眼睛。她有一瞬疑惑,以为他会掩饰身份。
可下一刻,张文澜匕首掐在她颈侧,气息如蛇息般靠近她的脸。
“再说一遍。”
电光劈天,雨大如斗。
耳边噼里啪啦雨声中,他的声音又轻又冷,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柔意:“樱桃,你要和我分开?”
第66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11
雨声浩大,涓涓不息。
深巷中,姚宝樱贴着墙,眼前蒙布,颈侧抵匕。而她闻到一股在潮湿雨巷中被衬得更为浓郁的花香,鼻尖全是水汽和郎君的气息,所以那被花香掩盖住的另一重气味,她没有注意到。
她本也很难注意到。
因她此刻心乱如麻。
麻痹了许多日、惴惴不安许多日的少女情愫,都是见不得光的。她在近日对夷山的探查和赵舜的提醒中,已然明白自己该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可是趁着她尚未沉沦,就该早早清醒。
她早就想和张文澜说清楚了,她早就决定即使他用自尽威胁自己,自己也不能被他裹挟。只是他这几日不来找她,她抱着一腔侥幸的拖延心思,希望这个说清楚的日期来得慢一些……
眼下,不能慢了。
姚宝樱靠着墙,身子挺得直而僵硬。她仰脸时因眼前这种被雨打湿的黑布,她看不到张文澜的轮廓。
这样更好。
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脸,她的心可以更狠。
但她也不想伤害他。
姚宝樱便深吸口气。
她斟酌着,用自己最大的诚意,仰脸与他说:“我们三年前就已经说好两不亏欠,早些时候,你哄骗我的时候,也口口声声说你心中喜爱高二娘子,你对我绝没有旁的心思,让我不要多想。我们早就说好了,何来此时的分开一说?”
她认真道:“我们没有在一起。”
张文澜垂眼看着她。
他的眼睛被一重雨雾弄得混沌。
他的脸色如他手中的匕首一样冰凉苍白。他轻声:“那日落水时,你分明救我的。你是在乎我的。”
“我是在乎,”不等张文澜目生华光,姚宝樱便飞快说下去,“可我也在乎一只鸟,一片叶,一朵花开,一点星坠。我生于人世,自然为天地万物牵动心魂。可这不是喜爱。”
“不是喜爱?”张文澜轻柔的呼吸,拂在宝樱面颊上。
她抵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可她不敢让自己的脸上有一丝一毫多余的神情,她知道他在观察自己。
姚宝樱斩钉截铁:“不是。”
张文澜:“你看我时脸红,不是喜爱?”
“我只是好色。”
“你收了我的莲蓬,不是喜爱?”
“我只是心软。”
“你在城隍夜游时冲我喊话对我笑,不是喜爱?”
“我只是爱热闹。”
“你跟踪我一整日,看我逛一整条街,从天亮看到黄昏,不是喜爱?”
“你怎么知道?”姚宝樱声音颤了一下。
“我自然知道,”张文澜冷笑,“这也不是喜爱。那你在离开张家后重新溜回去,在禁园画室徘徊,被仆从误以为禁园闹鬼,难道不是因为你很关心我,很在意我?”
他喃喃自语:“我从宫中回来,烧得起不来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樱桃在,樱桃就会陪在我床边,给我讲故事,逗我开心。我耳朵嗡鸣精神不济,压根听不清你讲些什么叽里呱啦的故事,可是只要看你趴在我床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我就很开心……你都回去过禁园了,只差一步你就会去寝舍看我了……你为什么不多走那么一步?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姚宝樱察觉他抵在自己颈侧的匕首在颤抖。
她心中警惕,心想不能多刺激他。万一他真的一匕首挥下呢?
可是转念一想,他真的疯到了这个地步的话,自己一个正常人,当然要远离疯子啊。
她有什么错?
朝堂和江湖本就隔着天堑,他心计诡谲阴晦非她所能接受,难道她仅凭皮囊,仅凭模棱两可的情愫,就要不管不顾地顺着他,与他好吗?难道双方互相提防,互相试探,互不信赖的关系,会有好结果吗?
三年前没有,三年后更不会有。
所以,哪怕姚宝樱被他问得心尖颤抖,被他问得手脚发软,她仍要坚持地、平静地重复:“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一时一刻也没有。”
她语气略重:“张文澜,你不要再问了。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自取其辱。
张文澜眸中混沌间,竟生出丝缕笑意。
他缓缓点头。
不错,连不认识几个字的姚女侠,都知道“自取其辱”,他却不知道。
自取其辱啊。
可是他不就是一直在自取其辱吗?
可是他不觉得这是自取其辱。
爱恨纠缠比一味的畏惧痛恨强得多,心中记挂一个人比空落落的行尸走肉有趣得多。时刻掌控她的踪迹,知晓她身在何处,他每每只消想象,便获得餍足。
她怎么懂?
她当然不懂。
张文澜淡声:“我杀了你,你也不来爱我?”
姚宝樱蹙了下眉。
她冷冷道:“我不会一直惯着你发疯。”
张文澜平声静气;“其实没什么。你死了,我立刻追随你。”
姚宝樱便冷冷道:“那你就来吧。”
一时间,天地只闻雨声,不闻深巷中这对男女的呼吸。
呼吸声都被浩大雨声盖住了。
姚宝樱被张文澜身上愈发浓烈的花香熏得有些晕。
她本捏着拳,等着他如何“杀”,她自然有本事趁机反击。干脆劈晕他,把他交给长青大哥了事。
可她迟迟没有等到他的“杀”。
他的匕首始终抵在她颈侧,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可是她连一层皮外伤都没有。就他那个武力,他能做到控制住这个力道……姚宝樱心间怔怔然,生了酸楚。
雨声闷闷打在屋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