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文公打算在高家做什么,我要去看看。但你如果没有骗我的话,你想要一场战争,那你一定会让文公主动把战争的可能性丢出来。
“你兵行险招,步步算计。你在这出算计中,总是藏在后方,无论是夷山之事,还是鬼市被攻,你都把自己变成一个受害者。但事后,站在朝堂上拔正义之剑的人,一定是你。”
姚宝樱看着张文澜。
她可以想到张文澜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模样。
他着红绯官袍,一向好看。他能说会道,一向惑人。
姚宝樱轻声:“你要什么?一场北周向霍丘开战的战争?还是让高家满门灭亡的报复?”
张文澜垂下眼。
姚宝樱:“事已至此,你说的谎已经足够多了……阿澜,你现在还要骗我吗?”
张文澜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时至今日,她还叫他“阿澜”。
他袖中的手握紧。
他胸臆的毒素在扩散。
但是他不想提。
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泪光,看着她着急的神色,才缓缓说:“是。我要高家灭亡,我要文公不得不抛弃高家,抛弃和霍丘和亲的可能。那些朝臣站在文公身后,质疑我,也裹挟官家。
“因为张漠病重,他们才让步,愿意让张漠做宰相。他们要的,是一个没办法事事过问朝政的宰相。而参知政事,像文如故那样,才真正掌控着朝局。
“李家是外来者,汴京朝臣要官家虽然入主京都,却无法控制朝臣。他们只给我一个礼部侍郎的边缘官位。”
张文澜淡声:“那又怎样?我如今,不是已经成功进入开封府了?”
姚宝樱恍惚颔首:“开封府找不到高家的刺客,开封府少尹受伤,你正好作为高善慈的夫君牵扯其中……”
张文澜打断:“我不是高善慈夫君,我妻子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人。”
姚宝樱不与他争执此事,可她在思考时,亦为了他在这种小事上的固执而心尖颤了一下。
她扣着他肩膀的手发抖。
日光落入二人身后的树荫处,一墙的打斗声时远时近。凭“子夜刀”的武力,应该还能争取些时间。她要快、要更快。
姚宝樱:“……因为你正好与这些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官家才能借机下令,让你进入开封府。你进入开封府后,很快就在夷山找到了高善慈。你政绩卓然,短短一月就超过了先前那位没本事的少尹,你可以坐稳官位了。”
姚宝樱:“当初你放我走,刺了少尹那刀,你是为了……”
张文澜:“我是为了你。”
姚宝樱仰望着他。
他放弃了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暗器、下毒的可能,她牢牢钳制他,他做不到。
他眼圈微红,在破罐破摔后,森然怨怼:“你别想说我刺少尹一刀,是为了入主开封府这样的话。我就是为了你不被抓入开封府大牢。
“如果你进了大牢,你被刑讯,我毫无办法。”
他冷漠极了:“你不喜欢的坏事,只能是我做的。你不喜欢的坏人,只能是我。无论好坏,我总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他一字一句,怨气冲天:“我就是你在汴京行事、最绕不开的那一道关卡。你要走要留,全都绕不开我!”
打斗吹来一巷的清风,花香扑面而来,姚宝樱迷失于花香中。
他大约已经开口了,已经与她闹到了这一步,她连他书房中藏着的信件都翻看了,他的计划如实执行,她已经影响不了什么……他愿意说下去。
可张文澜说的,又是一些姚宝樱没在意的细枝末节:“夷山相遇,是意外。”
姚宝樱抬头。
日光落在他蝴蝶一般的睫毛上。
他明明如此阴翳,可日光照得他半张侧脸这样英俊。
张文澜:“我是算到夷山一定出事,可我已经安排了长青他们。我去夷山,是……为了别的一些事。”
他是为了看他的一整个山庄的毒研制得怎么样了,他是为了如果长青他们真的抓到了姚宝樱,他要第一时间嘲讽宝樱。
他算不到他会被埋到地洞下。
不,也不至于算不到。
毕竟他一向倒霉,一向在情势最好的时候,离快意总差一步。
正如他少时想和哥哥走,他的身体不好。他尝试相信母亲,母亲骗他进猎人埋好的地坑。他听父亲的话去学堂,学堂子弟们欺负他。他明明把玉霜推入了火海,如今袖中的金钗似乎在提醒他,玉霜很大可能活着。
上天总是不待见他,无论他如何工于心计,上天都要毁掉他。
但是,也不是每一次都毁掉吧。
夷山中,他碰到了假扮江湖客的姚宝樱。那几日短暂而美好,她对他那样照顾,一路逗他开心……
张文澜微微露出笑,又想如今的计划,她也阻拦不了。
她现在是拖延时间吧?再
拖延,也没用。
张文澜告诉她:“我和文公确实通信了。夷山之行,我特意安排死士受伤,进入文公的府邸。文公不信任高善声,不信任云野,更不会信任我。但是文公会信任他审讯之后、从死士嘴里问出的话。
“当文公愿意和我通信,我便知道,死士计划成功了。文公会知道高善声早就背叛了他,高善声在府中偷偷藏了一份朝中大臣的结盟名单。这个名单一半在我手中,一半在云野手中。而文公认为我和官家是一伙的,他怕官家得到这个名单,向朝臣发作。他会想法子杀了云野和高善声,解决了那两个麻烦,他就会来解决我。
“他会和我谈判。我在这时提出入主中书省的要求,他会带着群臣保我。
“而北周和霍丘的事,呵……死了一个云副使,不是还有正使在吗?只要正使活着,文公便觉得两国和亲仍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如果正使知道,云野因何而死,霍丘正使还会相信文公的友谊吗?”
张文澜大笑起来。
他的笑中带着狷狂傲慢,还有虎狼之药带来的几分激荡癫狂:“他让人保护正使,他为了拿到钱财而找上杜员外。可杜员外这个人,身上还有一桩暗榜的通缉令呢,只要我派人诱导……”
姚宝樱怔怔看他。
她在此时,才彻底明白他在汴京铺开的一整个谋划。
时明时暗,东拉西扯,看似无关的人被他牵线布局……大家都猜他一定在布置些什么,却都猜不到他到底怎么把所有事情引入同一桩事。即使姚宝樱看到了那些信件,她也只猜到七八分。
真聪明啊。
阿澜公子。
这样聪明的阿澜公子,为了得到她费尽心机。
张文澜幽幽盯着她,忽而伸手扣住她手腕。
他又沉默一下。
话已至此,那干脆让他在她心中的印象,更坏一些吧——
张文澜淡声:“樱桃,你逃不掉的。
“你既然发现了我知晓你偷溜我书房的事,便应猜到,我怎会不做布置?你和张漠的出逃,是我让着你们。但你们走不了更远了。
“我放你们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我发现张漠屡屡坏我的好事。”
他冲她扬着下巴,肃冷着脸。
他自暴自弃了,漫不经心间,宛如她以为的混蛋:“张漠一个病鬼,不好好养病,每次清醒,都会坏我好事。一次又一次,我提醒过他了,他却执迷不悟。我只好借机除掉他的手眼……府中那些帮他的侍卫,我会趁机全部找出来,一一拔掉。
“张宅从此真正成为我的一言堂。我的好哥哥,再阻止不了我的任何事了!”
他睥睨她,等着她唾弃。
但她只是挨着他战栗,战栗得他茫然,她连抚摸他脸颊的手都没挪开。
张文澜的脸颊像被蜜蜂蛰了一般烫。
他侧过脸,躲开她过亮的目光。
但只一会儿,他又重新回头,迫不及待地展示他的恶:“你觉得我不是好人,觉得我不是好官,觉得我不为民请命……可是你看,我在为谁做事!我在用你瞧不上的手段,做一件官家想要的真正大事。只要我成功,北周出兵,剑指北境,驱逐霍丘……
“我在做分裂霍丘蛮夷的事,我在做推翻腐朽朝堂的事!”
他仇恨瞪她:“我是烂人恶徒,可我在做好事!你能说,我依然十恶不赦,你完全瞧不起我吗?!”
姚宝樱捂住他起伏不定的心脏:“我没有瞧不起你,我一直、一直过于瞧得起你……你确实不能说出筹谋真相……我是江湖人,你心向官家……”
张文澜忿忿打断:“我从来不心向官家。”
那是为了他哥哥吧。
可是张漠、张漠……
姚宝樱努力不去想张漠的痛苦与生死:“官家想要一场利于他的战事引子,官家要文公低头,要群臣哑口无言,支持战事。可是在这众多筹谋中,会死很多人。如果有更小的代价,来达成更好的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