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何其多疑的一人,她的眼神第一时间让他觉得奇怪。
毕竟在他的设想中,樱桃为他而来,他开始相信自己收到的爱……但是她的眼神,却不像是爱人的眼神。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应该没有得罪她,旁人得罪她了吗?
张文澜的目光,便落到跟着姚宝樱闯进来的这一堆人上。
他目光落在秦观音身上时,讶然间,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阿澜公子在那里东猜西想,但眼下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时间。姚宝樱抬头,看到一群戴着鬼面的人趴在阁楼上往下看,更有一人整个人快翻出围栏,被旁边人紧紧拽住。
那人:“张大人……唔唔唔!”
他被身旁人堵了嘴。
其他鬼面人:“杀了他们,不留活口。”
姚宝樱忍下自己的满腔火气,低头检查张文澜的手腕。
他两手之间的铁链不知因何而断,但两只铁铐还悬在手腕上,腕内被摩擦出一片微肿的红痕。
姚宝樱当机立断,拿下钥匙就为他解开了铁铐。
同时间,她听到秦观音说:“宝樱,容暮,跟我来,我们这边走。”
秦观音生怕二人不信任,说完就极快解释:“你们应该都猜得到,我在黄金林中有安排些人手。虽然触及不到关键讯息,但是此间地形我还是熟知的。”
她又朝张文澜抱歉说:“眼下,还是逃出生天更重要。”
姚宝樱抓着张文澜的手:“带路。”
这些江湖人一到,给黄金林注入新鲜血液。他们或许不敢对这些和官府有千丝万缕的人动手,但救个把人,想来是没问题的。一行人跟着他们,东躲西藏,准备先逃。
秦观音:“我们应避免与他们正面交锋。这里的卫士太多了,我不知道详情。若想翻案,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只能指望张大人。”
秦观音一边带路,一边回头朝张文澜诚恳道:“张大人,你此时应该明了余杭的官司了。我等救大人一命,还望大人出去后,愿意听从民意,不再给官衙蛀虫些微生机,让他们继续祸害一方。”
张文澜若有所思地笑一下。
那种笑,分外戏谑,还带着几分寒意。
被容暮带着奔跑的鸣呶一看他那个笑,就心里一咯噔。
但是张文澜并没有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秦观音,目光重新落回拉着他的手、带他逃命的姚宝樱身上。
他目光幽静明亮,在血污与烛火相重合的凛凛长夜间,他的所有心动与柔情都给了她。
她又一次从千军万马的杀戮中,救了他。
他喜欢她救他。
这一次可不是他逼她救的。
她隔那么远,能看到他,说明她与他之间是有感应的。他总在疑心她的爱是作假,但是张文澜觉得,她做不了这么假,她的演戏本事没好到这个地步……她若是真的能虚伪到这个程度,那他从头到尾都看错了她,完全是他的问题了。
所以,他与宝樱之间,也许真的玩出了一些爱。
张文澜眼波流动。
他想着自己或许要转变一下与她相处的方式,他要如何如何地待她好,如何如何地加大她对自己的这一丁点儿喜欢,如何如何地仗着她的爱,索要更多的……
一众人越走越偏僻。
因秦观音始终在前带路,而身后的追兵在绕路中,被他们越甩越远,嘈杂的追杀声宛如隔着一个湖,变得闷而遥远。
鸣呶轻轻地吐口气。
因其他人都是武功高手,她的吐气声格外明显。容暮侧过头来“看”她,闻声:“身子不适吗?”
鸣呶连忙摇头。
她又赶紧:“没有。”
旁边小十和小十一两个小孩笑道:“容大哥能根据风声判断你的动作,你没必要说话啦。”
“姐姐,你是何人?我们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鸣呶不知道该不该说,有点茫然地朝容暮身旁躲了躲。她感觉秦观音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秦观音:“等到安全地,大家再闲聊不迟。前方就是了——”
他们如今在这地下的黄金林中,相当于在攀爬山阶。山阶转弯,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处牌坊所挡的房屋。但是房屋后杂草所堆的地方,有一个黑魆魆的不显眼山洞。
小十和小十一道:“这个地方,就是以前修建地窟时,工匠们怕地窟塌陷、给自己留的逃命洞窟了。”
一只木头小鸟被一个小孩从袖中放出,他在小鸟身上戳戳点点几下后,众人听到机关转动声。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木头小鸟飞进去了山洞。而另一个小孩五指上缠着丝线,丝线飞出,跟随鸟动。
等木头小鸟再飞出来时,另一个小孩手中的丝线也收回来了。
两个小孩齐声:“里面是安全的,我们进去躲一躲吧。”
他们正要进去后,身后脚步声似乎又近了。几个武功高手皱眉,秦观音闻声:“你们先进,我先把这几只小老鼠解决了。”
她凌身而出,几个手下跟上她。小十和小十一两个小孩信任自己探查的本事,大咧咧地带头先进山洞,见他们没事,容暮才和鸣呶跟上。再是其他江湖人,最后是姚宝樱和张文澜二人。
到了这里,姚宝樱已经松开了挽着张文澜的手。
她走在前方,视野时昏时明,打量着这座山洞。
张文澜默默走在她后方,盯着她的背影,满目柔情,而他压根不想藏。
他正被自己的春情搅得头昏目眩时,忽然听到了擦咔的什么松动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看去,见到在几步外的前方,上方山石松动,一半人高的山石骨碌碌,朝下方的姚宝樱砸去。
姚宝樱已经停下了脚步,想来她也发现了异常。
她仰头的时候,听到身后青年郎君急促的声音:“樱桃小心——”
张文澜朝姚宝樱扑去,手臂抓住她,看架势,他是打算将她推开。但他自己脚步趔趄,轻功不佳,他拼尽全力推开姚宝樱的时候,自己到了山石下方,那半人高的石头眼看就要砸到他。
姚宝樱回了神。
电光火石间,刚被推开的她,倏然拔刀,凌身向上,朝山石劈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移行换位,刀锋劈到山石上。刀劈山石,本应石屑乱飞砸向四周。但是姚宝樱这一刀,蕴着诡异的刀势,竟不是将山石劈开,而是山石在刹那间化为粉墨,淅淅沥沥地溶解在了她的长刀下。
下方的张文澜寻到机会,就从淅沥沥的“山石雨”中逃出。
他贴靠着山壁,眼睛盯着姚宝樱,心中生起惊涛骇浪。那惊涛骇浪朝他倾覆,将他的一心春水凝结成冰——
“化春雨”。
这是“子夜刀诀”中面对威力数倍于自己的大招攻击时,化繁为简,内力在某个时刻与刀法合二为一,以刀解牛,将威猛攻击直接化解掉的一招。
这一招,在“子夜刀诀”中,位于很后面的刀法。而显然刀诀越往后,攻势越强,威力越猛,对人的要求也越高。
这一招,张文澜是见识过的。
张漠是真的教过他和长青学习“子夜刀”。
但长青每日有自己的武功要练,张漠也不愿意见到他变得太强。所以张漠更用心教授的人,是张文澜。只是张二郎因先天体质的缘故,子夜刀他只能使出小半,大半强力他只能摆出花架子,具体落到实处的招式,他毫无天赋。
因为这需要庞大的内力,需要精细地掌控内力的流动,还需要对自己手中的刀分外了解……
张文澜做不到。
张漠如今恐怕也做不到了。
张文澜曾觉得,大兄自创的“子夜刀诀”,恐要就此失传。然而今夜,他竟然从姚宝樱这里,再一次见到了“化春雨”。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张漠将“子夜刀诀”,传授给姚宝樱了。
而张漠虽然善良,却因聪慧,绝非大度到无原则的人。他将自己的毕生所学传于他人,除了姚宝樱确实是个学刀的好苗子外,恐怕还有别的缘故。
张文澜抽丝剥茧,他几乎毫不费力,就从张漠与姚宝樱短短几次的接触中,解读出了那种缘故——
张漠要姚宝樱照顾自己的弟弟。
张漠把张文澜托付给姚宝樱了。
只有如此,张漠才甘心交出“子夜刀诀”。只有如此,张漠与姚宝樱才能凭着几次面的接触,达成共识。
……把他托付给姚宝樱。
张文澜垂下眼。
他听到自己心中的魔鬼轻轻笑了一声。
魔鬼对他说:果然如此。我就说,她怎么在汴京离京那日,态度变得那么快,分明前一刻还对你恨之入骨,下一刻就说要带你走。
只能是这样了。她这样的武学天才,对天下出色的武学必然心向往之。她本就为了张漠而来到汴京,本就对“子夜刀诀”颇为推崇。若有机会能学到“子夜刀”,她自然愿意忍受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