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的侍卫们见到自家太子被悬挂捆绑,树林深处处处金丝。他们不敢走入陷阱,便频频以目暗示姚宝樱。
而姚宝樱竟然重复道:“阿澜,跟我走,好不好?”
张文澜不语。
他盯着她脸颊上拂动的碎发,已然将她身上可能发生的事,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说,太聪明,对人性太了然,常常让他心怀暴戾。
如今江湖上必然流传起玉霜的传说,哪怕张漠、姚宝樱、云虹,甚至秦观音都为他隐瞒过他与玉霜的关系。但这些人竟然不懂,他与玉霜的母子关系,他与张漠经历的背叛,是根本隐瞒不住的。
只要有一个人希望他们受到猜忌,真相就一定会被挖出来。
可怜这些年,竟然努力藏了三年……
不还是被长青一语道破了吗?
恢复记忆的长青知晓,江湖人就会随之猜忌,姚宝樱若有意为张文澜争取江湖人的信任,自然会受到江湖的排挤。
想来她的头发,都是在这个过程中断的了。
你看,他猜得到一切。
但那又如何呢?
青天之下没有秘密,张文澜真的很想问姚宝樱,她当年在太原城见到的张漠,是如何模样。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张漠走散,多年后她与张漠在张宅中相认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她在知晓张漠命不久矣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当年之事是张文澜的恶果?
当他将她囚于张宅,处处限制她威胁她时……她为何不说出来呢?
那把刀刃,不应该刺向他吗?
倘若他当初便为此而死,又怎会有今日的痛至麻木呢?
姚宝樱紧张地观察着此地情形。
张文澜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发呆。发呆着,他好像又开始神游天外。
他的眉目在烟雨中更为悠远飘离,而自家二郎不说话,张文澜身边那些侍卫们,也一动不动。
于是姚宝樱和身边侍卫有机会发现,大明山的树林已经被张文澜改造过了。
这里的金丝,穿插束于树身间,由上至下,将树切割出了无数空间。而姚宝樱说两句话的功夫,她偷偷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弹了一道带着内力的指风,去试一根金丝。
金丝未断,她内力已断。
此丝坚韧至极,恐怕是张文澜从小十、小十一的丝线中得到的灵感。而张大人家大业大,何其豪气,他在树林中布下的“金丝阵”,若用上等韧丝,姚宝樱觉得自己未必能撄其锋。
真是糟糕。
她再看赵舜。
赵舜被挂在树上,被金丝束手吊树。而捆缚他手腕的金丝,密密麻麻,将他的手包成了一个蝉蛹。
赵舜方才还有几分挣扎,但在他挣扎间,那捆缚他的金丝竟然收缩了。少年公子脸上都被割出了血痕,眼下赵舜已经不敢乱动,只敢眼巴巴盯着姚宝樱。
隔着距离,又有风雨,姚宝樱看不太清赵舜的神色,但她看到了悬挂赵舜的古树斜斜探向悬崖……赵舜身下就是悬崖!
风一阵阵吹,赵舜在寒雨中飘摇。他的脸色发白,昔日明亮的眼睛也染上了一层雾气。
赵舜虚弱的:“宝樱姐,别管我,走吧……”
而姚宝樱目光闪烁,顺着赵舜身下那方悬崖,目光一点点挪动,寻找可以救人的方位……她找不到。
张文澜选的这个地形太好了。
姚宝樱和侍卫们在树林这一头,树林另一头,左上角是凸出的悬崖,右下角是张文澜与他的侍卫们所站的位置。而张文澜他们身后,是一方瀑布。
谁也不知道瀑布后有没有路。
姚宝樱他们没有机会打探,他们想救赵舜,只有闯“金丝阵”这一条路。
然而树身上密密麻麻的金丝,连姚宝樱都发怵,何况她身边的侍卫们?她用眼睛丈量方位,判断自己能闯出几步……
她在这时听到张文澜的轻声:“你就这么想救他?”
姚宝樱抬头,见方才神游天外的阿澜公子已经回神,重新隔着密林与风雨,与她对视。
姚宝樱定定神,认真解释:“阿澜,我是为大家考虑。我不只为阿舜而来,我也不希望你与江湖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要对我们一网打尽……所以我来这里,想听你的理由。”
她犹豫一下,还是说了下去:“我不光想救阿舜,我也打定主意带你走——倘若你真的发疯,我自然不能看你疯下去。
“阿澜公子,但凡你还有几丝理智,你便收起这一切布置,配合我,好吗?我已经和大家说好了……我们去‘狼虎谷’救三位长辈,然后北上前往河东。云州如今是不是霍丘能保持战场优势的大后方?我们可以相助北周朝廷在战场之外获得优势。就像、就像……”
她一股气说了下去:“就像三年前的太原战场。非正面战场的胜利,带来了整个战争的结束,让霍丘结束了那场侵略战。
“三年前,因为种种原因,朝堂和江湖的协作并不妥帖。三年后,若是你我可以联手,我们未必不能说服身后的朝堂与江湖互相给出信
任。
“阿澜,我们是可以联手的。”
张文澜静静听着。
他面不改色,对面的姚宝樱知晓他一贯如此。但姚宝樱身边的侍卫们挂心自家太子,当然就着急了。
侍卫一人急急说道:“姚女侠一直在为你争取大家的信任,本来大家都说好一起去狼虎谷了,结果你要致我家太子于死地……你毁了姚女侠的好心!”
姚宝樱斥责:“闭嘴!”
张文澜目光落到姚宝樱身上。
她朝他露出一个笑,那种……怕惊动他、刺激他、小心翼翼的笑。
而张文澜真的为此发笑。
他们都觉得他在发疯?
他清醒的很。
张文澜漫声:“姚女侠,根本来不及的。一切都是来不及的。你们所有计划流于表面,但凡喜欢算计之人,都猜得到你们会如何行动,便会布陷阱等候你们落网。昔日太原城你们会落网,如今云州你们也一定落网。
“姚女侠为何如此天真?
“你没有与恶鬼打过交道吗?你不知道精于谋算之人,都会怎样盘算吗?你一步步踩入我的算计中的时候,你没有那种‘无论走哪一步,最后都会走到我面前’的无力感吗?
“你与我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张文澜微笑:“你怎会觉得,你可以走到云州城,杀了我娘?”
姚宝樱冷静的神色微慌,快速看他一眼。
这一眼不为别的,只为他说出的“杀我娘”。他如此轻易地说出她始终不敢在他面前说出的话,他与他娘……
张文澜:“我也想杀她。”
姚宝樱:“那、那太好了,我们不正可以联手?你撤掉这里的‘金丝’,放了阿舜……”
张文澜盯着她,答非所问:“你为什么非要救赵舜呢?”
他像困惑,又像失落:“因为他是乐氏留下的那个孩子?他是你的表哥?还是因为他南周皇太子的身份?江湖人决定放弃北周,选择南周?再或者,你与他同行半年,相知相惜,有非同一般的情谊……”
姚宝樱快速:“他确实是我表哥,但身在北周的江湖人不会选南周,至少我不会。可我不懂你为何会这么问?希望你能给解释。
“我与阿舜确实在去年同行半年,确实有同伴之谊……但倘若是你,我也一样会救啊。你难道时至今日,还在钻这种牛角尖吗?”
风雨后,挂在树上的赵舜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又听到这边姚宝樱的声音。赵舜艰难地朝这里望来一眼,眸子清明间,闪过几丝幽晦之色。
姚宝樱怒道:“阿澜公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文澜微微笑。
他仍如梦呓,恰好这梦呓声,被所有人都听得到:“我在钻牛角尖吗?是啊,时到今日,你才认清我的真面目?”
姚宝樱色变,却努力忍下。
而张文澜幽光盯着他们,语气变了,冷冷道:“听着——
“你们有救赵舜的机会。看到那绑在赵舜手上、将他吊在树上的金丝了吗?那里一共有三百根丝线,却与林中所悬的‘金丝’不同。那三百根丝线,每一息,会断一根。其中更有十根,已经刺入了他的筋脉中,与他的血肉连在了一起,若是断了,便会瞬间与他的筋血融为一体。丝线进入人体后,会对人体造成怎样的危险……你们都是习武人,比我清楚的很。
“而三百根丝线尽断,赵舜便会掉入悬崖。我不哄你们,万丈悬崖……我特意为他准备的。”
众人色变。
姚宝樱当即扭头看自己身后着急的侍卫们:“你们去闯‘金丝阵’救人,张大人这里,交给我。”
众人点头,硬着头皮掠入金丝阵。而对面,张文澜手轻轻一抬,姚宝樱便看到张文澜身后那些侍卫们,同样步入此阵,去阻拦自己这一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