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吐血了?
长青心中惊怒,更因这人的多智近妖而生起狼狈感。
长青脑中混乱地想了许多事:“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地步才够?
“人性、人心……岂能一直算计?你还意识不到你被你娘害了一生吗?!你连我此时的到来都算计到了,却能算计得到姚宝樱和公主殿下会危险吗?如果你失去所有的朋友、爱人,得到皇位又如何?
“文公失道寡助,北周效忠李氏,你出兵当然会得到天下藩镇与百姓的支持……但你算来算去,算得清楚自己的结局吗?!”
所以,他是因算计,才害死张漠,毁了自己和宝樱么?
张文澜妖冶的眼珠子,终于抬起来。
张文澜看着长青发怒的样子很久:“倘若我确实猜得到你会来找我,你会因为我了解你,而更为愤怒吗?”
长青揪他衣领的手一松。
怒火与凄然共生的时候,长青掉头就走,想当自己今日没有来过。
他转身之时,一阵风穿过走廊,卷起帷纱,身后咳嗽声很低。
长青僵硬而立,挪不开步伐,他听到咳嗽声艰难止住、张文澜缥缈若游魂的声音:“苏州的事,威胁不到任何人。鸣呶死了也没关系。她也许救不了别人,但自保的本事总是足够的。”
长青心中巨石起起伏伏,压得他声音沙哑:“你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张文澜不理会他。
张二郎专心地盯着沙盘,浑然枉顾的本事一向可以:“她会为了不相干的人付出所有。倘若她要代鸣呶去死,赵舜会拦着吧,容暮、云虹……亲朋们都会帮她吧?只要我坚持不管苏州,输的人是我娘。”
长青终于回了头:“看来二郎的意思,是管苏州去死。你只要大局在你。”
张文澜仍看着沙盘:“我不要大局在我。”
长青霎时失声。
他好一会儿才觉得可笑:“二郎莫不是在暗示我,即使你知道自己不该管苏州,你给自己找了无数借口,但你依然会为了一个女子,撤兵云州?”
张文澜不语。
他不想说,也没有力气再说。
这些日子,他清醒的时候吐血,又整宿整宿地失眠,偶尔浅寐时想到的都是悔恨。
张漠一定死了,而宝樱会有更好的未来。
他的记忆遗留在大明山,遗留在余杭。
他总在想余杭初雪,桥下落日,深夜长巷。他想悠悠小船,黄昏相拥,巷中灯笼。
她为什么编一个“成亲”的梦给他?
大明山决裂后,她明明会
和赵舜离开,和江湖人借战争与公主,与朝堂达成共识。而他叫她“姚女侠”,与她划清界限后,和玉霜同归于尽。
长青以为张二逼反文公,是要那个皇位。但事实上,张文澜当日安排那一步棋的时候,并不知道张漠与姚宝樱在太原城中发生的事,有过的盟约。很多事情,都是被命运,一步步算到今日的。
如果时间留在余杭就好了。
此时此刻,樱桃在做些什么?
堂屋死寂,风吹得人冷气入体。张文澜木然:“你可以放心了,我会转兵苏州。”
长青盯着他。
长青涩声:“……你会死吗?”
张文澜不说话。
巨大的火气腾烧如熔浆喷发,长青陡然上前,怒意让他声音发抖:“你今年不到二十三岁,你根本不应该身体差成这样,这都是你自己作践的!张漠病成那样都能挣扎三年之久,而你呢?你要给张漠陪葬?!
“难道一个张漠和姚宝樱的盟约,就让你这么肝肠寸断?你的冷血都到哪里去了?你只对我残忍,对张漠和姚宝樱却做不到?我不过告诉了你一些你本就应该知道的事,你就、就……
“你痛得撕心裂肺,不想活了?!”
张文澜好平静,平静得死气沉沉:“你到底站哪头?”
长青冷冷看着他。
张文澜的眼波轻轻流动:“你看,我不还是靠那两年的豢养,把你养得心中摇摆了?你这算不算背叛我娘?难道我没有了解人性,利用你利用得很成功?”
混账——
长青一拳挥了下去。
第156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4
长青一拳挥下,张文澜当然躲不过,张文澜显然也不想躲。
他闷闷吃了几击拳,头晕目眩间,椅子刺啦一声,他如破抹布般,向后仰坐。发现自己没有摔下去,张文澜非常无所谓地看着长青,这种眼神,让长青的发泄变成一股闷火——
怎么打?
这种性情执拗到疯狂的人,是不可能靠几个拳头就让他回头的。
而这人身体娇弱,一碰就碎。
长青就是要打他,都要避开他的脸、他身体脆弱的地方,以防自己还没发泄完,张二先一昏了事,根本不用面对这一系列问题。
长青的拳头停在张文澜的鼻端前,他是真有心把这人揍出鼻血,却也是真的下不去手。
长青都要被自己的一腔愤恨气笑了。
张文澜的表情却从头到尾没变。
“你发泄结束了?”张大人波澜不惊,“还是在为别人抱不平?或是发泄结束,我们可以来谈谈你主动找我的目的了?”
长青呼吸剧烈,喘息不断。
长青慢慢放下拳头,心中也生起些迷惘。
他感觉张文澜是真的了无生志了。
但难道他与张文澜之间这般复杂的纠葛,能因此结束吗?难道张文澜死了,他被愚弄的人生就能回到最开始?而最开始……他不也是前霍丘王的棋子吗?
他这一生、这一生……
长青语气淡淡:“有人生存艰难,你却漠视生死。你为张漠伤怀到这一步,看来是真不想管活着的人的死活了。”
张文澜明显的无动于衷。
这个人冷血时的样子,没人会比长青更清楚。
而张文澜也看着长青。
张文澜不说话,但他实在是一个对人心了然到极致的人。他看出自己两年时间对长青的豢养,换来了长青如今的矛盾。他即将要做的事,需要长青这种矛盾,但同时,张文澜亦看得出来,长青不想他死。
张文澜微微发怔。
……长青不想他死吗?
在他将长青利用到极致,榨干长青的所有价值后,长青仍然对他有感情?
是怜悯吗?
张文澜为此困惑,却也倏而间,想到了大明山上,救了赵舜的姚宝樱,跟着他跳下瀑布的时刻。
那时候,她也……
是怜悯吗?
绝不只是怜悯。
熟知人性的张文澜,宛如站在深渊边缘,在即将跳下深渊时,被身后一只只手拽住脚踝。他窥到了某种情谊。
长青见张文澜颜色苍白,一言不发,以为这人不可救药到了极致。
长青不想再与他兜圈子了。
长青说:“你若死了,姚女侠怎么办?”
张文澜垂着的睫毛颤了一下,变化分外细微。
他抬起眼,幽微的、乌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长青。
这种妖鬼一样诡谲的眼神,长青已没有心思去探寻张二郎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反正他是算计不过这个人的,他如今只能顺心而为。
长青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咬牙切齿,提醒张文澜:“你没想过姚女侠也爱你吗?
“你不觉得你对姚女侠很重要吗?
“好吧,倘若你觉得自己不重要,姚女侠并不会记住你太久。但是这世间,有人会比你更喜欢她,更珍惜她吗?她是要行走江湖、要代江湖和北周朝堂建立盟约的,她有如此大的志向,但她今年只有十八岁!她的人生才起步没多久!她未来会遇到多少艰难?
“你可以放心吗,可以将希望寄托于她的那些亲朋吗?别开玩笑了,二郎,你根本不喜欢她的那些亲朋,也不相信她身边的所有人。如果不让你亲眼看到她一生顺遂长乐,你是放心不下她的。
“你喜欢了她那么久,你从四年前烧了云州、与她相遇开始,就深深迷恋她,为此疯得不可救药……你真的能放开手吗?
“如果她掉眼泪,如果她需要你,如果她受委屈,你真的能甘心?”
张文澜静静看着长青。
他心想:长青看起来,是真的不想自己死。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长青加一计猛药:“如果她与旁的郎君成亲,生儿育女……”
张文澜的眼神有了变化。
一刹那的寒意与恨意,让他的眼睛像蛇瞳一样,快速地眨动,有了生气。
长青朝后退开,冷漠又嘲讽地看着张文澜。
阳光自天窗与门缝毡帘间斜洒,如壮厚长剑劈开长夜,横亘在一坐一站的两个青年郎君之间。很长一段时间,堂屋死寂,只听得到屋外北风呼呼咆哮。
长青疲惫地以手盖脸,挡住日光倾泻,也挡住张文澜凝视的目光:“你不要多想。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和你谈合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