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什么,又起身开门朝院中走,很快抱回来一月白色绸衣。
进进出出的张文澜,像一段缥缈的白烟鬼影,映在空荡荡的墙头,风一吹便散。
她用手轻轻比划一下,迷惘地想,凡人如何能留住一只鬼影。
“好了。”张文澜轻声。
姚宝樱看去,见墙根下不光铺了一床狐裘褥子,他还摘了革带,在山神像与墙角木杆间,架起了一段绳子,绳子上悬挂那片月白色绸衣,充作帷帐屏风,可以挡一挡风。
唔,他还把篝火移到了衣物充作的屏风边,萤火光将衣衫照得一片幽白。
张文澜道:“你睡里面,我睡外面。我不打扰你。”
姚宝樱看那屏风内外,她想了想,蹲过去将墙根下的狐裘换个方向。如此一来,狐裘被绸衣屏风分成了两半,一半在里面,一半压在外边。
姚宝樱:“我不占你便宜。既然是你的衣服,总不能让你完全挨不到。我是没有拿厚实的衣物,不得不用你的……但还是我睡外间,你睡里间吧。”
篝火下,长身玉立的张二公子掀开眼睫。
他目光刻意躲过她肩头的伤势,专注看着她的脸蛋。他知晓自己的睫毛长,长久看人的时候,目光有多深情。
姚宝樱:“你别多想。我只是明日天亮要赶路,我怕天一亮,我还没来得及走,你就病倒了。这个节骨眼,你可不能病倒……耽误我的行程。”
……但是他病不病倒,与她的行程有何关联呢?
张文澜眸有笑意,却当着姚宝樱冷漠的眼睛,不敢放肆:“不必,我还有别的氅衣。”
他又贤惠道:“何况,我一时也睡不着。我要想一些事,可能会不停起夜、来回进出。若吵醒你,那便不好了。”
其实以他对她的睡眠状况的了解,二人心知肚明,他是不可能半途吵醒她的。
张文澜目光静静地看姚宝樱,姚宝樱扭过脸,冷声:“随便你。”
他心头微有失落,她打开绸衣帷帐,钻入里间狐裘间,便当真去睡觉,真的不打算理他了。
张文澜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颇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美男计少有失败的如此彻底的时候,怎会如此?
姚宝樱用狐裘的一半捂住脸,整个身子侧睡,不压到自己肩臂的伤。
她疼得龇牙咧嘴片刻,强忍着不叫痛。慢慢适应之后,她开始觉得他的狐裘当真温暖。
是呀,顶级大世家出来的贵公子的裘衣嘛,自然暖和。但也不只暖和,他的衣服上,有他身上的香气,那种带点儿幼稚的花香与微涩的药香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姚宝樱本只打算闭上眼,小小休憩一二。但不知是最近太累,一旦放松便精神疲惫,还是他的气息环绕带来的某种不应当的安心感,姚宝樱盖着氅衣,很快呼呼大睡。
帷帐外的张二郎,心情便更加复杂了。
……难道好不容易的重逢,就要被她这么睡过去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明日天亮他就要走了……他当真要看着姚宝樱这么睡过去,明日天亮二人一拍就散?
他已经在山神庙前与她相认,难道就为了短暂的相遇再别离吗?
张文澜目中戾色生起,他坐在狐裘铺就的地上,掀开帷帐,脑中瞬间生出几十个叫醒她的主意。然而他打开帷帐,篝火光晃,他冷不丁看到女孩儿埋在裘衣下毛茸茸散开的乌发,露出裘衣的半张莹白的脸,心中一腔怨念,又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朝着自己的方向入眠,侧脸恬静安然。
她应当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与睡个好觉比,也许其他事,没那么重要吧。
张文澜望着她许久,慢慢合上帷帐,坐在帷帐屏风后,无言静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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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本应睡个长觉,但她心里不太安稳,总记挂着一些事。风雪砸窗,轻微的声音就如梦境外的提醒,时不时勾她一下。
于是,忽有一个时刻,姚宝樱睁开了眼。
她在黑乎乎的山庙中睁开眼,却发现绸衣屏风外的火光,依然没有熄灭。
不但篝火没有熄灭,郎君坐着的身影,也映在了这绸衣所作的帷帐屏风上。
姚宝樱眼珠轻转,看天窗外的天色——什么时辰了?他不打算睡觉?
张文澜何止不打算睡觉呢,他还在……做一些,奇怪又无聊的事。
姚宝樱蜷缩在狐裘下,看着屏风上的郎君身影,也看着屏风上,长出来的图画。
她听到笔刷沙沙声,隔着火光,看到张文澜竟然在绸衣上作画。
大约他是真的闲,也是真的无事可做,又睡不着。墨笔在绸衣上挥洒,笔触时轻时重,又见大家风范。即使是姚宝樱这种不通文墨的人,也能看出他的画风分外讲究。
他画的,是一丛又一丛的树身,树身下,是一对少男少女围火而坐。树枝簌簌摇晃,点点滴滴墨水所点的花瓣向树下的二人飘洒而下。
姚宝樱盯着那一丛丛在她眼前长出来的花树,目光慢慢下挪,看向那树下的少男少女。
按她的猜测,他该给两个小人画脸了。
她甚至都猜得到他画中两个小人是谁。
篝火与裘衣带来的暖意,让姚宝樱面颊微红,心跳咚咚。她安静地看着这幅画作,等着画作将成,然而——
画中的男女,却没有画出人脸,反而长出了山魈鬼魑一样的脸。
妖冶的、怪异的、惑人的鬼怪脸长在人身上,却并不显得可怕,反而因作画人的笔触,而生出些温情。再加上两个小人围着的篝火,溅出火星,与花树间飞洒的花瓣交融……谁能说,这是一幅诡异的画作呢?
这幅画终于做好了,姚宝樱听到狼毫很久没动静了。
她看着火光所照的画作,又透过画作,看青年映在绸衣上的影子。
她以为一切结束了的时候,却见一只狐狸……跳上了画作。
那只狐狸钻入画作,围着画中人物转一圈,又跳上了树。狐狸在树上转悠,钻入丛树间,狐狸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鬼影,在树木间飘挪。
……这是,手影游戏。
是张文澜的手。
姚宝樱出神地想:阿澜公子怎么这般动人?
画中少男少女,没有画人脸。他在风雪山神庙的幽夜中作画,在画作上一个人玩手影。待天一亮,他就会藏好所有证据。
那样,他不说的话,她就永远不知道了。
……而阿澜公子,一向是不说的。
姚宝樱不禁想,阿澜公子的心事如珠宝般,被他藏在幽深密林的殿宇中。他孤寂地守着他的所有宝藏,从不告知他人,他是否也渴望他人的关心与在意呢?
世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狂妄的、心机深沉的人。
但他也是一个寂寞的、安静的、独自玩耍的孩子。
她的不询问不探究,自以为是对他的保护与关心。但在阿澜公子眼里,是否是一种忽视与不在意呢?
然而,她便不委屈吗?
她已经朝他走了那么多步,追着他走了又走,连“成亲”都说了,他也当做无事发生……难道她做的还不够吗?他的怪异脾气,一点都改不了了吗?
那她也、她也……
她想说她也不关心他、再不理他这样的话,但是这样的话转在心头,姚宝樱自己便先生怨,觉得自己吃尽了苦楚,何其可怜。
原来情爱是这么让人心酸的一件事。
原来男男女女之间,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烦恼,却谁也不是谁肚中的蛔虫,谁也做不到永远体谅对方,原谅对方。
情爱让人甜蜜,也让人委屈。
她讨厌这种感觉,她真想和张文澜一刀两断。
隔着绸衣屏风,张文澜的手影在画作中孤零零地跳了许久,他心不在焉,又心中自嘲。
这手影游戏,他早就学会,本想教姚宝樱玩的。他知道她喜欢尘世间的五彩缤纷,喜欢各种有趣玩意儿。只要他拿出一个又一个花招,总能将她勾得晕头转向,绕着他舍不得走。
但是他没来得及教她玩,便出了这么多事。
他又觉得了然无趣。
她说不喜欢他总在算计她,她明日早上就要走,他与娘之间的斗法输赢难料……离天亮也不剩下几个时辰了,即使是张文澜,也不觉得自己还能留住姚宝樱。
黑夜中独自一人的手影游戏,实在无趣。
张文澜收了手,转身要去将笔墨收了。他目光却一旋,怔然看到绸衣光影中,跳上了一只……一只小鸟?
少女手指纤细灵巧,变作一只小鸟,跳上他的画作。
那只小鸟跳来跳去,在丛丛树木间飞跳,又从树上跳到了树下的少年男女身上。小鸟先在少女身上栖息一会儿,像是歇足,然后,小鸟跳上了长着山魈脸的少年郎君身上。
漆黑的手影在绸衣上流动,小鸟的光影在篝火映照下,和画中的鬼怪少年一样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