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舜托腮静坐,含笑:“张文澜……张微水……你的一手牌烂成这样了啊,我倒真想知道,你握着这么一手烂牌,会怎样将宝樱越推越远……你若再惹她一次,她便会跟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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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宅书房中,张漠嘶口气,掐着眉心,无奈地看着对面的青年语气激昂,双目明亮。
这便是他的二弟,张文澜啊。
张文澜是个越争执、越冷静、越兴奋的人。他恨不得将他的满肚子坏主意展示出来,将人斗倒一圈,他借此获得成就感。
每逢这时候,平日阴郁的青年,便会像斗战孔雀般,昂首挺胸,双目幽亮……放在张漠眼底,十分好笑。
张文澜说着他的计划,倾前身子,诱拐他的兄长:“大兄,你来帮我吧。加入我的计划,我来收复整片江湖与朝堂……你不也想结束乱世吗,不也想建立真正大一统的国度吗?只要你帮我,我也会帮你。”
张漠无奈地看着他。
张漠轻声:“不可以啊,小澜。”
张文澜眸子倏眯。
张漠:“你要杀‘十二夜’……我不能同意。
“你要屯兵、篡位……我也不能同意。”
张文澜盯着他,轻声笑:“为什么?你珍惜你和官家的兄弟之情,你觉得你和我的血脉之情,宛如尘埃,不值一提吗?”
张漠垂眼。
他低声:“小澜,没有人保护你。”
张文澜怔住,蹙起眉,有些不理解地看去。
张漠淡声:“我不在意什么正统,我和官家的情谊,也不值得我付出所有。只是没人保护你,护你平安行过险途……如此,纵在黄泉之下,我也不能心安。”
他一点点抬头。
他幽静如雪水的眉眼,与二郎僵冷如冰封的眉眼对视。
张漠:“小澜,我快死了。我保护不了你,我宁可你什么也不做,就待在朝堂上,官家会替我照顾好你。”
他目中的雪水如泪如血,在眼中缓缓流溢:“我从小没有照顾好你,没有让你不受欺凌,没有让你平安健康……我不能任由你这么偏执下去。”
风吹灭了烛火。
张文澜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哐——”
外面的打斗中的敌人撞上院门,一丛藤蔓连着墙被撞坍塌。巨大声响,惊醒了屋中的人。
长青在外忽然高声唤:“二郎,三族叔府上伯言甩开我们的人手,秘密回京,先前往皇宫——恐怕要告状二郎并非张氏血脉之事!”
书房中,张文澜好像才清醒,一下子站起来。
他躬身迎前,上半身撑在桌上,向张漠压去。
他一身风霜俱是煞气,眼皮褶皱很深,眼窝幽静敛寒:“你不会死。你就在这处府宅腐烂昏沉,活至百岁,看我如何赢下这一局……”
张文澜甩袖:“我现在要去处理那个伯言,没空理会你这个病秧子。”
他优雅地转着他的扳指,挂上腰间组玉,变回了外人所知的张二郎。他在转身时,被木椅撞了一下,腰间组玉发出泠泠声,托住那把细瘦腰身。
很多时候,他就像个不懂世情的怪物。怪物固执地挽留一切,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又贪婪地盯着旁人的领土。他跛着脚,走在一条谁也不会认可的狭路上,显得……十分可怜。
张漠静静地看着,看这个文弱弟弟磕磕绊绊,连个路都走不好。
在张文澜即将步出书房时,张漠开口:“如果世事都在你的预料中,你为什么要在姚女侠面前,假扮我呢?”
张文澜背对着屋中人。
半晌,张文澜回头,语气如烟一般缥缈诡异:“倘若她喜欢的,就是你……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你呢?”
张漠厉声:“荒唐!”
他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大块血堵在他喉咙眼。他硬生生忍着不吐出,撑在桌上的手背青筋凸起,瘦得可怖。
张漠喘着气:“你打算骗人到什么时候?”
张文澜看着他的枯槁,撩目间,突兀笑起:“倘若她喜欢的是你,那我便会舍弃‘张文澜’,做一辈子的‘张漠’。只要我能哄住她一生,真假便没有关系。”
他露出几分少年郎才有的无邪天真,想到自己的心上人,面颊
绯红如胭,目中流光漪漪:“她喜欢谁,我便是谁。”
他脸颊轮廓藏在黑暗中,恬静若神佛玉石,语气甚至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孩子气:“我会与樱桃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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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将张漠气了一通,直出张宅,一路骑马,声称要去处理伯言私自回京、欲去宫中告状的事。
他在张宅时那般风光,但他心头实则混乱。
张漠说自己要死了……
不,他不会让张漠死的。
张漠三年前就快要死了,不还是被他延长了三年寿命?
他可以救哥哥三年,他当然可以救哥哥更多年。他不在乎别的,只要张漠活着就好。哪怕不见天日,哪怕与世隔绝……只要活着!
那个伯言,又要告什么状来着?
哈,伯言甩开他的眼线,和三族叔联络上了,对不对?
张伯言从幽州回来,拿到了他不是张家血脉的证据?张伯言要证明他不是张家子弟,要将他逐出张家,不许他沾指张家事务。
凭什么。
张文澜脑海中,闪过许多浮光掠影。
一会儿是三年前的姚宝樱在雨中横起长刀,刀刃劈向他;
一会儿是他好不容易找到兄长,兄长却遍体鳞伤,气息微弱,所有人都说兄长要活不成了;
一会儿,他又变得很小很小,年幼的孩子们拉着手围住他,朝他丢石子丢菜叶,嘲弄他不是张家孩子,他如果知廉耻,就该滚出张家;
他的父亲将他吊起来打;他的母亲指着他鼻子骂他怎么不去死;他的兄长不在家,他的弟弟妹妹压着他的头往水桶中闷……
那些浮世浊影,最后化成一片大火。年少的张文澜坐在火后的矮墙上,静静看着那场大火吞没一切。他在火光中转身离开,在幽黑中踽踽独行,一个女孩儿出现在路尽头……
所有这些浮光掠影,密密麻麻,如鼓点般,在张文澜脑海中敲击撞击。鼓点声越来越密,撞得他头脑昏昏,敲得他快疯掉。
夜雾下,青年眼中血丝丝丝缕缕溢出。
他头好痛。
他要杀了张伯言,他要将这一切控制在自己掌下。
他要变成张漠,要姚宝樱只喜欢他,只看他一个。
张漠说他控制不了……他怎么会控制不了?
他可以。
“驾——”
后半夜,夜雾弥漫,脸色如鬼的青年郎君伏在马背上,带着一众手下,前去捉拿张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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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寒风中,姚宝樱飞檐走壁,在汴京城中疾走。她想去找张家大郎,保护好大伯。
但是出了鬼市,夜雾迷乱,四处房舍矮瓦格外相似,街巷又窄又长。她在其中迷了路,绕了好大一圈,才绕出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走到宽阔大道上。
姚宝樱正要辨别方向,猛听到马蹄声剧烈,在子夜过于清晰。
她倏地闪入墙下,正看到青年郎君骑着马,带着大批人手在大道上朝前疾奔。
马溅飞尘,几下就冲得只看到背影。
姚宝樱惊讶:“张二?”
——伏在马背上的郎君博衣飞袍,袍间赫赫鼓风,面白如死骨。匆匆一掠,其惊鸿之影,绝不会错。
姚宝樱心跳加速,神色变厉:即使鬼市人收手,张家还是出事了。
她只迟疑一下,便决定跟上张文澜,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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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说,这世间,不是只有张文澜是唯一的聪明人。
长青他们收到消息,说张伯言进京告状。张文澜今夜心绪起伏极大,轻易被激,当即带人杀去,嚣张非常地打算在张伯言进入皇宫御道前,拦住张伯言。
张文澜被算计了。
他进入空荡荡的御道,马蹄高抬时忽然被地上什么绊住,整个马身朝前扑去。张文澜反应慢一些,待马矮身时,他才缩起身子从马上跃下。
青年整个后背却已经撞在地上,被磕得火辣辣疼。
他下一刻立即起身,刷地出剑。
长青等人一道被甩下马背,只有长青武功高强,在第一时间跃地,并到了张文澜身前,抬起了手中刀柄,警惕朝向四方。
夜雾弥漫,地上绳索如丝线——那正是用来拦马的绳索。
张文澜意识到不对:“撤——”
晚了。
“噗——”
两道墙上,黑衣刺客们持弓列阵,更有人直接冲下来,朝张文澜这一众人杀来。
张伯言带路,从斜对角的街后现身。
这个年轻的郎君刚回城,便听说张家生变,自己父亲等人可能要被架空。
张伯言临时和父亲的亲信联手,布置了一个计划来杀张文澜——张伯言朝张文澜提起剑,高声:“杀了他,今夜战利品,张家与尔等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