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听到轻柔的笑声,她转头看去,见少年坐在少女床榻前,坚持要捧着一本书给女孩儿读。女孩儿不肯听,他也缠着不放。他耳际通红,目光闪烁,那崩溃的少女捂着耳朵大叫:“我不听我不听!你又要讲鬼故事吓唬我,看到我害怕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我不会再躲到你身后的!我是顶天立地的女侠!”
水中的姚宝樱抱着张文澜,眸中湿润,湿润中透出三分怔忡。
她又看到少年少女刚进一座城池,少年背着包袱风尘仆仆,面容却好看。少女无事一身轻地跟在他身旁,一会儿就晃得没了影儿。他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看着有点傻。
黄昏到了,那女孩儿晃回来了,带回新的干粮时,还羡慕地说道城中有家人娶妻,办宴可丰盛了。少年便说:“那我们就说我们是新娘子的娘家人,去吃一顿喜宴吧,他们不会介意的。”
少女还在犹豫这是不是不太好,他便握住她手指,脸红红,又小声:“大不了以后我们成亲时,也请他们吃喜酒。”
她再想到两人在山野间过夜,问起各自过去,少女手舞足蹈眉开眼笑,说自己有疼她的严厉师姐,师姐是江湖上的大人物,最近几年都不在,把自己丢下,不知道悄悄一个人在江湖上忙什么。所以她也要走江湖,也要出山偷偷看师姐在干什么。只是她现在还没找到师姐,不知师姐去了哪里。
少女戳旁边人:“那你呢?”
他低垂着眼,眉目安静,篝火在他睫毛上浮着一重绮丽的鬼火一样的昏光,将他整个人都衬得极为不真实。他语气平平无奇:“家宅不宁,娘和姨娘们斗法,娘早早死了。霍丘人攻城,我们家被火烧没了。我大兄让我投奔他。”
她登时便有些无措,因自己触及了旁人的伤恸,她没有应对的经验。
他却抬目望着她笑,好像压根不为自己的过往悲伤,他还轻轻柔柔地诱惑她:“觉得我可怜的话,抱一抱好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
她扑过去,张臂就将他抱入怀中。她还试图学着师姐哄自己的模样,想将人整个埋入自己怀中,抚着人肩膀安慰。只是他虽然纤弱,却到底是郎君。她半晌抱不全他,苦恼时,他的脸颊也被染上了红晕,欲言又止,最后弯眸笑了。
他低道:“傻子。”
少时姚宝樱反唇相讥:“你才傻。”
他道:“你其实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感情吧?”
她自然不觉得她不知道。
但他已经在她一派懵懂之时,搂住她,依着她,将她抱入他怀中。她不情愿地悄悄挪动时,她听到他喃喃自语:“我知道。我教你。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还有一次,她痴痴地坐在芦苇荡边,见他吃醉了酒,一边走路一边吟诗。
少年广袖宽袍,走在黄昏中,身量清瘦发丝拂颊。清白间,摇摇若神仙人物。
张文澜小郎君在少时的姚宝樱眼中,是一等一厉害的小郎君。虽然落难了,但他们越相处,他那精致的小毛病便越发显露。比如他起初,怎么都好,怎么都无所谓。但忽然有一天开始,他讲究起衣着,讲究起容貌,讲究起指甲是否长了,他是否一日未曾剃胡茬了。其实他年少又白净,长得那么好看,再怎么落魄也比胡茬满脸的大叔强,可他一旦一日不搭理,就用巾子捂住脸,不让宝樱看,只露出一双眼睛。
宝樱不知道他在吟什么诗,只知道这人文化很厉害。不过鉴于她自己的水平,稍微多认几个字的人,在她眼里都很厉害。她便也不知道张文澜的文墨到底是什么水平。每每只有他吃醉了,放浪一些,她从他嘴里听到那么多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字眼,她才感慨自己救了一个多有文化的小郎君啊。
她托着腮,仰望着那小郎君。
他回头朝她说了许多话。
宝樱只是托腮,入神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红唇——
你在说什么呢?
混沌间,水中的幻象都消失了。
她看到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自己画像,挂在墙壁下兀自扭曲。
她看到张文澜的面容凌厉身形抽条,他质问她:“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你真的看不出来,还是你一直装傻?”
张文澜……
姚宝樱抱着怀中人的手臂发抖。
她带着他向上游出水面。
你在想什么呢?
我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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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姚宝樱的水性不可谓不好。
或者说,所有需要她动起来的事情,她都可以做的很好。
她有敏捷的行动力,有机灵的反应,为什么整整三年了,她都救不了张文澜?
姚宝樱拖拽着青年,湿漉漉地爬上了岸。
他原本不重,可人一沾水就变沉了。而姚宝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累得厉害,四肢发沉。她爬上岸头,唤了两声侍卫。侍卫们没出现,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趴伏在水岸边喘气,稍微缓一会儿,便去看一旁倒在地上、苍白昏迷的青年。
她握着他脉搏,心思迷惘间,竟然诊不出来他的状态。
她眼睫上的水滴到他脸上,他脸上的水更多,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去按他的胸口,想让他排出肺中水,可他身子僵硬宛如死尸,她慌得无法,越发无措。
冷静,冷静。
宝樱,别慌。
姚宝樱抹把脸上的水,掐了掐自己手心,混沌想到了:毒!对了,他的毒发作了,她的解药还没给他。
她忙从自己腰间的香囊中掏解药。
这次下山,她和赵舜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毒。都不致命,嬉闹效果更多。但她当时警惕张文澜太厉害,给他下的毒,已经是她手中最厉害的了。
姚宝樱哆哆嗦嗦
找解药时,手指摸到了腰间一只荷包,隔着荷包,摸到了虫子蠕动的身躯——张文澜送她的那个荷包。
不想它了。
姚宝樱取出一枚药丸,见药丸没被水泡化,大大松了口气。但她掐住他的下巴,却喂不进去。
她应该卸了他下巴,直接塞进去,让他咽下去。
但她又想到他此时淹水,肺中水没有排出,恐怕真的咽不下去。她还得让他吐出水……
天色昏了,四面风吹得人身子轻轻战栗。抬头间,便是那门窗大开的屋宇中四面墙上的重重画像。低头间,便是自己怀中这个似救未救的冤孽。
姚宝樱呆呆盯着他。
她没有别的法子,她也没有思考太久。她此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整个人思绪都是混乱的,她所有行为都是凭借本能——
本能之下,姚宝樱将那枚解毒的药丸吞入口中,她俯下身,手撑在被水淋湿一片的地面上,贴上青年的唇。
她用牙齿、舌尖推挤,捏着他下巴轻揉,使劲手段唤他放松,换他张开齿缝。
她体会不到任何刺激之意,只是害怕,只是慌张。
她柔软的唇瓣贴着他,轻轻地碰触他。他好像松弛,齿缝才张开,姚宝樱的舌尖便带着那枚药丸,挤了进去。
她的舌与他冰冷的齿碰上。
喂他解药间,不可避免地碰上他的舌。而为了让他咽下去,她不得不与他相缠,与他吞吐,与他挤压缠往复。舔咬间,他口齿间清软的触觉让她更乱。
所以这是什么?
姚宝樱无法判断。
他的呼吸渐渐有了,她目中生热,泪光噙在眼中。而这还没有结束,她按着他胸腹,与他一边唇齿相缠,一边要他将水吐出去。
张文澜的身体渐渐不那样僵硬了,肢体还是有了热度。姚宝樱感觉他身子微微发抖,她忙退开,他果然战栗一下,侧过头蹙着眉,吐出了肚中一摊水,睫毛开始微微颤抖。
姚宝樱握着他手,呆坐一旁看着他。
他渐渐有了力气,有了神智。
张文澜睁开眼,便看到潮湿的姚宝樱坐在他身畔,煞白着脸俯看他。她乌灵灵的眼珠子,快要脱出眼眶,整个人看着迷离非常,好像落水的人是她一样。
夏风徐徐。
二人刚浸过水,都微微打颤。
张文澜哑声:“樱桃……”
他一声唤,让那失魂落魄的少女回神了。
她呆看着他,忽然凑过来,揪住他衣领。她的睫毛根根竖起,因为沾着水,一双眼睛潮润非常,明亮非常。却不是那种带着欢喜的明亮,而是带着愤怒的明亮。
真好看。
张文澜恍惚想。
他无可救药,喜欢看她各种生动的表情。即使她现在揪住他衣领,让他又生出窒息感,可他还是为她的表情独属于自己,而激动得四肢战栗,热血汩汩。
姚宝樱厉声:“我绝不会因为你,改变我自己!”
张文澜仰着脸看她。
她与他面容贴得很近,她的薄唇红润,一张一合,带着方才二人相触时舔咬出来的齿印。
张文澜盯着她唇上的齿印,他此时死里逃生,整个人意识也非常迷乱。所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