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伯猛点头,脸上恐惧更甚,谁不知道汝阴王褚霁嗜血阴鸷!权势滔天,且对其生母温熹贵妃极为孝顺?
动温熹贵妃,无异于捅马蜂窝,将来汝阴王回朝,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你放心,娘娘早已安排妥当,此事一了,立刻会有人将你全家秘密送往南郡。南郡天高皇帝远,正是颐养天年的好去处。娘娘已在那里为你家备好了田产宅院,足够你们三代衣食无忧。等汝阴王班师回朝,查
到此案,你们早已改头换面、在南郡安顿下来了。”
秋纹盯着姜伯惊恐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姜伯,你想想,是现在违逆娘娘,立刻让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搏一把,为儿孙搏一个南郡的富贵平安?孰轻孰重,你难道掂量不清吗?”
良久,姜伯缓缓点了下头,“我知道了,让娘娘放心吧。”
*
十一月的肃州,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焦黑的城墙上,落在尚未清理干净的战场上,试图掩盖那些触目惊心的尸山血海,却更添了几分肃杀。
城头的守军肉眼可见地稀少了,幸存下来的士兵们,裹着能找到的所有御寒之物,蜷缩在垛口后面,或是靠着残垣断壁,眼神大多空洞麻木,望着城外被大雪模糊了的回鹘联营方向。
那面曾经飘扬的龙旗,此刻被雪水浸透,沉重地垂着,只在凛冽的北风偶尔增强时,才有气无力地晃动一下
汝阴王褚霁登上城楼,玄色大氅上落满了雪,他望着城外连绵的回鹘大营,目光平静。
“王爷,”一名副将踩着积雪走近,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刚清点完毕,所有粮草最多只够支撑三日。伤兵营那边也情况不好,缺医少药,今早又没能撑过去五个。”
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士气愈发低落了。
褚霁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带着薄茧的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点冰冷的水渍。
这三日之粮,能支撑多久?那些在伤兵营里苦苦挣扎的将士,还能看到几日后的太阳?他心中清楚,硬守,已是死路一条。
回鹘人兵锋正盛,粮草充足,而肃州,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为今之计,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示敌以弱,聚而歼之。
这个计划极其冒险,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一旦被识破,或者任何环节出现差错,都将是万劫不复,肃州城瞬间便会化为齑粉。
当夜,帅府内的灯火亮到很晚,将领们出来时,个个面色凝重。
很快,一个消息在军中悄悄传开——朝廷援军在途中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肃州已成孤城。
消息传到回鹘大营,回鹘王大喜过望。
什么玉面杀神,汝阴王也不过是个名不副实的纸老虎罢了,溃败的速度如此之快,只待明日就可整装攻下肃州。
他当即下令宰杀牛羊,犒赏三军,营中彻夜狂欢,酒肉的香气随风飘到城头,与肃州城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翌日,天色刚蒙蒙亮,肃州城门大开。首先出来的,不是军队,而是一群扶老携幼、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步履蹒跚,脸上带着茫然与恐惧,沿着向南的官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雪幕中。
紧接着,是一些伤兵,互相搀扶着,或是躺在简陋的板车上,被同袍推着,也跟着百姓的队伍缓缓离去。
城头上,仅剩的几面旗帜,又被拔掉了几面,剩下的那面龙旗,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孤零零,无精打采。
回鹘王登上高台,远远望见这一幕,不由放声大笑。
“大王,是否要……”
回鹘王挥挥手,“不必,我们要的是肃州,不是几条贱命,传令下去,今夜继续畅饮,明日一早,随本王踏平肃州!金银财宝,美貌女子,任尔等取用!”
是夜,回鹘大营灯火通明,喧嚣声震天。
巡逻的士兵早就凑到火堆旁取暖拼酒,连本该在外围警戒的哨探,也受不了这寒冷与诱惑,偷偷溜回营帐,加入了狂欢的行列。
整个大营,从内到外,都沉浸在一种毫无戒备的、胜利在望的麻痹之中。
谁也没有注意到,城南十里外的山坳里,一支精锐的骑兵正在此静静集结。
人人衔枚,马裹蹄,连兵刃都用厚布包裹,以防反光。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落在他们凝重的脸庞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除了战马偶尔不耐地踏动蹄子,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噗声,以及雪花落下的簌簌声,整个山坳一片死寂,只有无数道压抑的呼吸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淡淡的白雾。
褚霁矗立在队伍的最前方,一身玄甲几乎与这墨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抬头,透过纷飞的雪花望向漆黑的天幕,子时已到。
“出击。”他薄唇轻启,长长的睫毛上落了雪。
“嗬!”
低沉的应和声如同闷雷在山坳中滚过,三千铁骑,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幽灵,又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猛地冲出山坳。
马蹄踏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沉闷如鼓点般的声响,却被风声和远处的喧嚣所掩盖。
他们按照事先的周密部署,如同三把淬毒的尖刀,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地分成三路,利用地形掩护,精准而狠辣地切断了回鹘大营通往外界的所有主要通道和退路。
而此时,回鹘大营那座最华丽宽敞的王帐内,回鹘王正搂着抢来的肃州貌美女子纵情畅饮,完全沉浸在征服的快感和酒精的麻痹中,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察觉。
直到营帐外突然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紧接着,无数火把被扔了进来,帐篷、粮垛、马厩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整个大营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敌人?!”回鹘王惊得一把推开怀中的女子,醉意瞬间醒了大半,惊慌失措地抓起弯刀。
回答他的,是营帐被撕裂的声音,和回鹘兵将的求饶声。
褚霁亲率最为精锐的亲兵卫队,直接杀穿了混乱的敌营,目标明确,直取中军王帐。
他所过之处,长枪如龙,寒光点点,回鹘士兵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般成片倒下。许多士兵甚至还没从醉梦中完全清醒,就在迷茫中成了枪下亡魂,连反抗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
这场屠杀持续到天明。
当朝阳升起时,雪地上已是殷红一片,暗红色的雪在地上凝成了冰渣。
回鹘大营几乎被彻底摧毁,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焦糊以及未散的酒气。
幸存下来的回鹘士兵,早已失去了昨夜的狂傲,如同惊弓之鸟,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哭喊着求饶,哭声与风声混杂在一起。
回鹘王被生擒,捆得结结实实扔在雪地里,幸存的回鹘士兵跪地求饶,哭声震天。
褚霁站在高处,望着这片被他亲手制造的炼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就被体温融化。
“清理战场。”他下令,声音平静得可怕,“统计伤亡,救治伤员。”
副将低声问:“王爷,这些俘虏……”
褚霁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些黑压压跪倒一片、瑟瑟发抖的俘虏,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按老规矩办,愿降者,打散编入辅兵营,以观后效。负隅顽抗、或有不轨之举者,”他顿了顿,语气森然,“立斩,悬首示众。”
说完,他不再多看那片血腥的战场一眼,转身,迈步走下山坡。玄色的大氅在夹杂着雪粒的寒风中扬起一角,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王爷,何时归京?”
袖中的平安符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褚霁轻轻握了握,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温度,“清扫完战场之后,留一队人马处理后事,其余兵马随本王回京。”
该回去了,肃州离西京天高地远,连封书信都寄不到,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是否一切安好。
第93章 走水(上)
和姜伯接头的后两日,西京的天空便像是被风戳破了一个窟窿,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翘角,连绵的冷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一下便是整整两日。
雨水洗刷着朱红宫墙,却在墙根处积蓄起浑浊的泥泞,仿佛要将什么肮脏的秘密也一并冲刷出来,却又无力地任由其流淌、渗透,最终隐匿在宫苑最深的角落。
雨水如同密集而冰冷的鼓点,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重华宫紧闭的雕花
窗棂。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锦绣帘帷,一声声清晰地敲打在谢歆然焦灼难安的心上。
她躺在铺着丝缎的床榻上,小产后的虚弱让她手脚冰凉,下腹仍隐隐作痛,而心头的蚀骨恨意,却像野火般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只有听到永华宫在烈焰中崩塌、化为焦土的消息,想象着温熹贵妃在那火海中惊恐的容颜,她这口堵在胸口的恶气才能找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