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那十八岁的登科才子骑着高头大马从酒楼下走过,恍惚一眼看去,人也长得白净齐整。“嚯!”
裴迹之当场就垮了脸,一整天没跟她说话。
回去躺床上,也一整晚背对着她。
沈亦谣去挠他胳肢窝。
被他一肘子打了回来,“你去同那工秀丽过吧。”
沈亦谣知道裴迹之心情不好,不同他计较,好言相劝,“进士哪有一年就中的。你同人家比什么?”
裴迹之从床上坐起来,盘腿冲着她嚷嚷,“那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和他比?”
沈亦谣挠挠头,“那也比不了啊。”
常言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二十来岁中的,那是神童中的神童。
何况那神童中的幽素科是制科,较进士科难度是低多了。制科名目杂多,又不是每年都有,帝王设立制科,应试者多由近官举荐,其实多是萝卜坑。不少科目就一人参考,一人中第。
话虽如此,但那神童是五姓七望出身,家学严谨,文章属实是好。若正儿八经考进士,一年不中,迟早也会中的。且制科及第,是天子门生,无需等吏部三年铨选,便可做官。
其实裴迹之参加制科、明经,这条路也能走。
何况他还能靠荫官入仕。
但裴迹之恼了,不肯同沈亦谣说话。沈亦谣当时说了句重话,“你若是不肯虚心求教!考多少年也比不上他!”
裴迹之当夜便从房中跑了出去,沈亦谣怀着孕生着气自己睡着了。
第二日才知他一夜未归,满府找不见他人。后来她出去寻他,才发生了落胎那档子事。
后来裴迹之再也没来过大雁塔,坐马车也要绕道走。
沈亦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小腹。当年的痛早已烟消云散了,只是心疼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不过未能降世,兴许对孩子来说也是好事。
毕竟她早亡,对孩子来说多残酷。
似是知道沈亦谣在想什么,裴迹之轻轻扯了扯腕上的红绳,声音很轻,有几分哀伤,“谣娘,你瞧。”
沈亦谣顺着裴迹之实现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方青石碑,皱眉细看。
“嗬——!”不由得猛抽了一口气!
不可置信的狂喜瞬间涌了上来,头脑发蒙。
竟是她的诗!
心头一激动,连忙飘过去。
裴迹之腕上红绳被猛地一扯,嘴边勾起一抹笑,快步追了上来。
沈亦谣手抚上那青石碑,手指不由得颤抖,那首诗是被临摹下来纂刻成的,一笔一画都是她的字迹。
那是她刚到京城的头一年,独自来此登塔,一时技痒,留下的题壁。
大雁塔游人如织,文人墨客熙熙攘攘,皆有题壁的习惯,没多久墙壁上就挤满了各路墨宝,寺院主人不得已,每过几年就会粉刷一次。
她原想着,自己的诗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粉饰涂抹掉,或是被旁人的字迹盖过去。
没想到,自己身故之后,还能在这世上留下一方印记。
不由得心头一梗,险些哭出来。
身旁裴迹之敛眉垂目微笑,望着那方石碑,“去年庙里方丈要重修大雁塔,选了题壁上六首诗,篆刻成碑。”
“和你并列的,你瞧瞧都是谁?”
沈亦谣顺着石碑一路看过去,除她的诗文外,都是本朝赫赫有名的人物,进宝三年的状元郎李明远、因诗名动京师天子亲诏的卢景行、进宝四杰之首李少筠、太子太师程翡……
沈亦谣狂喜过望,掐住自己的人中穴,防止自己激动晕过去。
裴迹之手腕的红绳有因牵引有一丝微弱的颤动,一下一下,像感受着妻子隔世的心跳。
他不由得低下头,唇边一抹轻笑,她果然很开心。
毕竟,沈亦谣,是个很贪名的人啊。
沈亦谣望着那方石碑睫羽轻颤,这首诗她当时没有留名,毕竟内宅女子的名字不可为外人所知。
但即使如此,也足够了。
有那样一方石碑,使她当年活过的痕迹,破开宅院的围墙得见天日,可以留以后人一观。
这世上她没有白来过一遭。
她的心中像有一轮红日破云而出,溢满胸口。
裴迹之猜的没错,她生前确实做过这样的美梦。
她想留名,她想被世人看见。
她微微侧目,看见裴迹之眉目舒展,隐隐含光。
所以在她死后,裴迹之来过大雁塔,在石碑上认出了她的字迹,并且真的认为,这是她生前未尽的遗愿?
沈亦谣有些恍惚,这当中哪一件事,都与她认识的裴迹之大相径庭。
毕竟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真的互相理解过。
第14章这就是死得早的下场
裴迹之很会说柔情蜜语,不过是用来讨好人达成目的的手段,他骨子里很强硬,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她刚嫁进裴家时,许氏曾对她寄予厚望。
裴迹之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屡教不改。气走了七八个教书先生。
敬茶那天,是许氏那三年对她最和颜悦色的一天,她拉着沈亦谣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你在檀州素有贤名,日后在府中相夫教子,引裴迹之走上正路。”
沈亦谣红着脸低头,欣然应允,那句“素有贤名”让她飘飘然,她心里想着,这还不叫她轻易拿下?
她自小力争上流,不肯屈居人下,哪怕是做夫人,她也要做京城第一贤夫人。
当然最后她喜提重大失利,惨败而归。
而她最生气的是,裴迹之只是胸无大志,不是胸无点墨。
裴迹之的文章有才情,有灵性。诗书礼易,过目不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十六岁便精通梵文,与法华寺的观澜大师共译天竺佛经。他的译本至今仍是景朝流传最广的译本。
可惜志向不在读书上。
沈亦谣斜眼偷偷瞧裴迹之,他如今沉稳了许多,身着绿袍犹如一枝修枝,芝兰玉树。垂着目不知道在想什么,纤长的睫羽垂下,敛去眼梢微微上翘的勾人轻佻。
是她沈亦谣当年太高看自己,没有她在旁,裴迹之反而过上了很好的人生。
手指上结的红绳被轻轻一拉。
“你开心吗?沈亦谣。”裴迹之上前一步,低声絮语。
他摸不准沈亦谣的位置,以为是靠近。其实一阴一阳两个人影重叠,在人世间同站一个位置。
沈亦谣喉头梗塞,低低道了声,“嗯。”
“那就好。”裴迹之轻轻捏着自己的手指,不敢问出口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开心到可以了却遗憾,可以安心离开了吗?
沈亦谣死的第二年,他荫官入仕,一路高升。
从九品闲官做起,他醉心公务,四处拜谒,觥筹交错,在各党之间游走,一路干到六部实职。步履匆匆,仍嫌不够快。
他的话越来越少,年轻时那些轻佻言语被扔到一边,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影子。
终于可以被人举起琉璃杯,赞一句,“裴郎中果真少年英才。”
那一天,因繁琐公务被搁置的幻影重新出现在他心头。
如果沈亦谣还在的话,会因这句夸赞与有荣焉吗?
他终于有勇气登上大雁塔,却在此地与沈亦谣的过去不期而遇。
他一眼就认出了沈亦谣的字迹,他看到沈亦谣写,“倏尔乘东风,再攀楼上楼。”
他被沈亦谣气笑,死了也不放过他,仍觉他做得不够。
她要他向前走,别回头。
怎么这么贪心呢?
大雁塔上形单影只,狂风引得衣袍猎猎,夜色昏暝中,沈亦谣埋骨的东山,与他遥遥相望。
沈亦谣她自由了吗?
时隔两年,他终于通过石碑上镌刻的字迹,窥见沈亦谣的灵魂。
他们都是被樊笼锁住的人,只是那时他太年轻,不明白是什么困住了他。他以为那痛苦是沈亦谣。
沈亦谣死后经年,他才明白。是她引他照见了枷锁,要他不屈服,要他用向上的欲望将囚笼撕开一道口子。
沈亦谣给他此番迟钝的惩罚,是他再也不能困住她余生。
“那你怎么还在这?”裴迹之扬起眉毛,端了个调笑的口吻。
沈亦谣瞧他模样不悲不喜,还能跟自己玩笑两句,揉揉鼻子,压住心头的酸涩,“快了吧。我感觉很接近了。”
楼阁里传来一阵拥嚷的脚步声,一人一鬼站在角落,侧目过去。
一群士子言笑晏晏走了进来,他们或手提一壶绿蚁酒,或手执一把折扇。
一人向拥在中间的那人道贺,“王兄过几日就要远赴青州就任了吧,恕不能远送了。”
被贺的那人面色白净,挺拔清俊,拱手道谢,“能与诸君于此今日把酒言欢,已是王某之幸。”
裴迹之瞬间垮了嘴角,“怎么是他?”。
“谁啊?”沈亦谣侧过头去,瞧裴迹之脸色凛然,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