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有点良心,就不该再缠着迹之。”
“呼——”残灯又灭了!
饶是再有心气儿的人,在鬼神面前也有些瑟瑟。许氏朝梁国公望了一眼,双唇颤抖,“她……她……这是恨毒了二郎啊!”
沈亦谣差点被气笑,这老太太是丝毫不会往自己身上找问题啊!
梁国公手环了环许夫人,在她臂上拍了拍,重新点上火烛走到沈亦谣牌位前。
他是文官,年纪已大了,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两膝有些颤抖,腰也微微有些佝偻,将长明灯搁下,缓缓开口,“沈氏。圣人言,敬鬼神而远之。二郎要我们俩向你道歉,如今我站在这里,已有亏一生所学了。当年的事,迹之要和离,要纳妾,最后不都不了了之了吗。你若是因此事心有怨气,我同你赔个不是。”
灯堂的烛影摇摇晃晃,却没有再熄灭。
梁国公想,沈氏应是听进去了。
“你若是真要带一个人走,就带老朽走吧。”梁国公在满殿烛火中模糊了视线,“二郎此生已十分不易,身死魂灭,阴阳两隔。终归是不能跟你纠缠一辈子的。”
梁国公努力站直了脊背,脸色深沉,语气斩钉截铁,“二郎他,终归是要再娶的。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
是啊,要不是裴迹之的大哥娶了公主,被卷入公主谋逆案丧命,梁国公老来丧子杯弓蛇影,不愿再娶显贵人家。裴迹之是不会娶她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的。
他原本,就是驸马爷也当得的。
梁国公和许氏给那个孩子也点了一盏长明灯,同裴迹之那盏残灯并在一起,灯摇影晃,像两个一大一小并列的小人。
许氏默默伫立,润了润嘴唇,难得神色中有几分歉疚,“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下辈子,再与你娘亲做母子吧。”
梁国公两人互相搀扶着出去了,两个显赫当世的人背影看来甚至有几分寂寥。
沈亦谣垂目看着面前的牌位。
可是我也失去过一个孩子了。
手指缓缓在那灵牌上拂过,至亲,至轻。
来世路,好走吗?能不能给娘亲,引一下路呢?
沈亦谣想,其实他们生前就该和离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不提了。
那是进宝七年三月,离沈亦谣的死还有三个月。
三月天还带一丝还寒的凉意,熙春阁院内的梅花已落,空留余枝。
膝头偎着只狸猫,橘白的长毛蓬松柔软,刚好暖着她隐隐作痛的膝头。
沈亦谣的手刚抬起还没靠近,野奴就闭着眼惬意地呼噜呼噜。
她忍不住笑,反手在野奴头上一敲,“谁要摸你了!自作多情!”
野奴却主动把毛茸茸的脑袋一再贴上来,蹭着沈亦谣的掌心。
绿竹掀开绣金的门帘,凉风灌进来,膝上的猫陡然惊醒,“嗖”一下跳下膝头,钻进了柜子底下。
“野奴除了夫人谁也不亲,坏死了。”绿竹手里拿着一叠账册,走到沈亦谣身边,“檀州几个庄子的管事来过信了,说今年青苗价贵,想改稻为桑,又要多支些银子种桑苗。”
沈亦谣扬了扬眉,“下陵那两个庄子能改,那里地势高,背靠山地。陈埔那里有几块临渠的田可以改,别的不改。父亲去了以后,庄子改到我名下,今年租调就要加三成。让管事预备着多些,别全卖了。”
“正是呢。檀州祖宅那边的李管家也是这么说的。和夫人说的一模一样呢。”绿竹把账册搁在沈亦谣榻上的凭几上,又转身去开花窗,“要不把庄子先寄在姑爷名下吧,公府世子跟老爷一样,不用交税钱,算下来一年能省几万两银呢。”
沈亦谣白了绿竹一眼,“我看你是活糊涂了。真当我和他还有来年?”
花窗一开,凉风呼呼地往里灌,桌案上宣纸飞起。绿竹又捉了镇纸盖上,神色有几分瑟瑟,“夫人真要和离啊?”
第7章“你,能看见我了?”
沈亦谣不动声色,低下头,纤长的睫羽扑在眼前,盖下了心中的苦涩。
我不先动这个心思,怕是人家要先动念了。
自己不能再生,前头嚷嚷着要抬绿竹为妾,算是留了几分面子。
父亲一亡,没了青州刺史这个名头,对梁国府再无助力。
不休妻还等什么呢?
凉意同外头通报声一道冲进窗来,“二夫人,老夫人院里的喜鸳姐姐来了。老夫人找您去明理堂议事。”
沈亦谣起身,给自己披上了氅衣,几不可闻地讥笑了一声。
颇为意外,裴迹之也在明理堂,端坐在下首圈椅上,一张面如观音的脸上唇角死死压着,他这样的人,即便是动怒也不吓人的。
裴迹之见着沈亦谣也不转头看她,锁着眉不说话。
许氏轻咳了一声,见沈亦谣直直挺身站着,也不见礼。脸拉得跟个活死人一样,气不打一处来。
在案上一拍,茶碗被拍得叮铃哐啷响,“你现在是越发没规矩了!”
“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沈亦谣站着不动。
许氏冷冷哼了一声,“你也知道我还是你母亲。你这般不敬不孝,我当不起你这声母亲!梁国府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沈亦谣抬目看着许氏,竟隐隐有几分期待。
终于忍不住了吗?
许氏见沈亦谣盯着她,不知为何竟微微侧过眼神去,像失了几分底气,“二郎,你自己同她讲吧。”
大风卷起,扬起裙角,后背凉风习习,往沈亦谣骨头缝里钻。她挺直了脊梁与其对抗,像一株繁华落尽后只剩嶙峋枯枝的梅。
裴迹之的眸色深深,他终于看向沈亦谣,“我们和离吧。”
这样很好,我可以自由了。
她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声音如白瓷清脆,“好。”
她几乎是没有片刻犹豫,转身就走。
清瘦的背影走入初春银灰色天空之下。
禅院里四下阒寂,只能听到虫鸣的“嘶嘶”声。
房间里的空茫得让裴迹之心慌,沈亦谣不在这里。
只是直觉。
裴迹之在床上翻来覆去,柔顺的黑发反复摩擦着被子发出沙沙声。
每隔一刻钟,都会唤一声“沈亦谣”。
始终没有等到回应。
他坚持不懈,终于熬到沈亦谣忍无可忍,从灯堂一路快鬼加鞭赶回到禅院。
仰躺在床上嘴里还在碎碎念“沈亦谣沈亦谣”的裴迹之,眼前终于幽幽飘下一张纸条,“去死”。
捧着纸条,嘿嘿一笑,“谁让你跟我装死。”
“我本来就是死的。”
“哦对。”裴迹之从床上坐起,头抵着床头,目光所及不过是空空房梁,眸光闪烁,嘴边噙着一抹奸计得逞的笑。
沈亦谣见裴迹之视线朝自己直直望来,眼睛湿漉漉的,有几分心虚。
她本来是想从此以后装聋作哑,假装自己消失了的。谁知道裴迹之出人意料地坚持。
借此也发现了原来裴迹之叫她的名字是可以传音的。
沈亦谣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可不能让裴迹之知道了,这以后还不得烦死我。
裴迹之目光灼灼,沈亦谣有些不自在,即使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将头转向一边。
桌案上多了一个木匣子。
沈亦谣没有多问,直接飘下去,将那盒子打开。
“吱呀”一声,是一个金丝檀木珠佛手串。
“你别碰它。”裴迹之循着声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是观澜大师给我的法器,说我同这个手串有机缘,兴许能助你解开心结,帮你转世。”
裴迹之垂下眼睑,视线有些飘忽不定。
他真的,很认真地在帮自己找离开的办法。
沈亦谣心头涌出一丝难言的苦涩,或许自己确实是个麻烦。
索性拿起那手串径直就往手腕上套。
“沈亦谣!”
什么也没发生。
沈亦谣抬手看着自己腕上的手串,皱了皱眉,颇有些失望,“这算什么大师,骗子吧。”
一抬眼,就看见裴迹之怔怔愣愣的表情,鼻尖发红,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氤氲。
“不准哭!”沈亦谣厉声喝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裴迹之猛地一惊,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压抑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难止的酸涩。
“你,能看见我了?”沈亦谣蹙眉,也有几分难以置信。
这算是什么助她转世?
她明明是想走的。
裴迹之摇了摇头,“能听到。”纤长浓密的睫羽一下、一下,慢慢压下心头哀思。
裴迹之神思恍惚。
三年,足够忘记一个人的身形、样貌、声音。
多陌生,原本她说话是这样的嗓音。
多侥幸,让他听出一丝熟悉,从遥远记忆里勾出一条长线。原来他没完全忘记。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走吗?”他用冰冷、生硬的声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