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跑了小半个时辰,气喘吁吁的刚跑到客栈门口,正要进门,就听到空旷的长街上,一个女子的声音叫住了她。她转头一看,萧溯之沉着一张脸,和沈凤仙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宋乐珩几步迎上前去,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打了个来回,急道:“萧侍卫,这么晚了你去请凤仙儿干什么,是温军师出什么事了吗?”
“你就不能盼着点儿我家公子好!”萧溯之恨恨瞪宋乐珩一眼。
他态度虽然不行,但却很能说明问题。他这会儿还有空闲怼宋乐珩,就证明温季礼多半是没事。宋乐珩悬了大半夜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肚子里,拍着胸口匀顺了气息,不停擦着额头上的薄汗。
沈凤仙见她大冬天都能跑得汗流浃背的,面无表情地道:“你该多动动,不要整日坐着。”
宋乐珩料想当大夫的都在乎别人的身体健康,感谢的话没还脱口,沈凤仙就补充道:“要不然兵败逃命的时候,你都跑不过追兵。”
宋乐珩:“……”
谢谢这位嘴毒还没多少医德的大夫。
萧溯之见宋乐珩被噎住,实实在在的爽到了,而后又迅速收敛了神情,往前走道:“公子还在等你们,快走。”
宋乐珩追上去:“他在哪?”
“城东,枯井。”
“……”
好家伙,她又得再走一遍回头路。
又行了半个时辰,宋乐珩三人方抵达了废宅院的枯井旁。萧溯之一手拎起宋乐珩的后背衣裳,然后区别对待的朝沈凤仙说了句冒犯,另一只手便轻柔搂住了沈凤仙的腰。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抗议,萧溯之带着两人足下一跃,跳进了枯井里。井底下,温季礼一声不响地站在秦行简跟前,见着宋乐珩来了,他眼皮也不抬一下,脸上仿佛是罩了一层冰渣子,只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大字——
宋乐珩勿近。
宋乐珩这下也没心思再去和萧溯之较劲儿,心虚地凑到温季礼旁边,小声喊了句:“温军师……”
温季礼往旁边挪开些,敛着眼眸直入正题:“沈夫人,此人的伤势有劳你查看。不过,他身上的衣物带有毒粉,恐有危险。”
沈凤仙思量片刻,从袖口里不急不缓地取出一双银丝手套戴上,走到秦行简旁边蹲下,小心查看起秦行简衣物上的毒。
宋乐珩趁这空隙又朝温季礼靠近,温季礼却尤然往旁边躲。她手疾眼快,紧紧拽住温季礼的一角衣袖,放轻了声音道:“不是说好不置气的吗,温军师,一言九鼎啊。今晚的事,其实我是……”
她话没说完,秦行简听到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转过头看着宋乐珩。
“那件衣裳……金丝云霓软烟罗……在、在哪?”
宋乐珩想想还是正事要紧,便先按捺下对温季礼的解释,走向了秦行简。
沈凤仙此时也看出秦行简身上的毒并不是什么很难解的成份,松了口气,又从袖口里拿出一把精致银刀,缓缓割开秦行简的外袍,以及她黏在烂皮肉上的亵衣,一边割,沈凤仙就一边啧啧。
宋乐珩没去管她为什么要啧啧,只是对秦行简道:“我没见过那件衣裳。那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编出来骗你的。秦府大火后,那件衣裳应当是被烧毁了。”
秦行简一怔,好似最后一点求生的执念在这一瞬间破灭。她本来以为,真的能再见一次那衣裳,至少,让她还有个念想,那样,她就能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刀山火海走下去。
可惜……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已经拼尽全力了,但要报仇,太难了。
秦行简哧哧地笑起来,笑得眼泪从那面具底下不断流出,滴落在她身下的干稻草上。那干瘪绝望的声音回响在井底,跌跌宕宕的,难听至极。他笑得身体都痉挛起来,毒粉在月色下犹如起舞的灰尘,自他的衣物上奋力扑开。
温季礼当即上前拉开宋乐珩。沈凤仙没好气的从头上取下来一只银簪子,手上一转,簪子就扎在了秦行简的气舍穴上,沙哑的笑声戛然而止,人也不扑腾了。
沈凤仙冷着脸继续割她的衣服,道:“有话就说话,那么爱笑,是相信爱笑的姑娘运气不会太差吗?”
秦行简:“……”
温季礼:“……”
宋乐珩插话道:“他有没有可能,是在笑自己的运气确实是太差了?再说,他哪是姑……”
最后一个姑字,宋乐珩愣是拐了九转十八弯儿才堪堪停住,主要是她说着话的同时,就见沈凤仙割开了秦行简的亵衣,露出了里面的……
裹胸带?!
温季礼和萧溯之立刻转身面壁。
沈凤仙奇怪地回头瞅了瞅三人,问:“你们都不知道她是女的?”
宋乐珩摇摇头,双眸都放空了须臾,旋即才目光极其复杂地打量起秦行简。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因为泡过山洪水,没有及时进行治疗,许多地方都已经开始有腐烂的迹象。可饶是如此,那浑身结实壮硕的肌肉线条也清晰可见,单论身型来说……
她甚至比温季礼和李文彧都要壮实许多,加上那裹胸带缠得紧,宋乐珩一直以为,她只是胸肌大了点……
如今得知了实情,便不难理解秦行简为何不像其他山匪,抓到女子就会进行羞辱。她除了要杀人,几乎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甚至有几次在那二当家对宋乐珩出言不逊时,也是她出面阻止。
宋乐珩这厢思索着以秦行简的女子之身,恐怕最初投靠上冈寨,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另一边的沈凤仙就捏住秦行简的下巴,让她偏了偏头,审视着她颈部皮肤上轻微的烧伤痕迹,分析道:“她说话这声音,应该是嗓子受损了。”
宋乐珩回过神来:“被火烧的?”
沈凤仙默了默,探手去取秦行简的面具。秦行简用尽最后的力气挡住沈凤仙的动作,沈凤仙也不强行逼她,只道:“你身上的骨头断了八九根,脏腑受到剧烈冲击,本来早该死了,我不知你是什么执念撑到了现在。但你要实在不想活,我叫他们把你抬出去埋了。”
秦行简照旧不肯松手。
温季礼轻声提醒道:“主公,燕丞之事,你说与她听吧。”
宋乐珩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了温季礼的意思,蹲下身来,透过那张平滑又丑陋的铁面具,盯着那底下秦行简的眼睛。
“在匪寨的时候,我和你提过,想让你与我合作。我如今已在岭南起兵,朝廷派了燕丞过来平乱,不出所料的话,他很快会带兵抵达江对岸的漳州。燕丞去清剿上冈寨时,你与他交过手,我听人说,燕丞都对你的勇武赞誉有加。”
秦行简咬紧牙关,用气音道:“我不需要……他的赞誉。”
“这不重要。你想不想再次和燕丞交手?我知晓,若不是杨彻身边有燕丞这么一号人,依着秦国公当年在河西的威名,杨彻不一定敢动秦家。你心里定是憋着一口恶气,想证明你秦家的人,不会输给燕丞,对不对?”
秦行简没有吭声,但那眸光微动,显然是将宋乐珩的话听进心里了。
宋乐珩继续道:“我出兵,你出人,我让你与他正面交锋,如何?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这一次机会,无论事成与否,从今往后,你要诚心诚意归我宋阀,为我征战,随我亲手去推翻杨彻这个暴君,为你父正名!”
最末五字,掷地有声。
秦行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宋乐珩,若说前一刻,那眼中只是微有涟漪,那此一刻,便是掀开了滔天的巨浪。这浪头是她藏在心底数年的秦家之冤,是她要将那暴君啖肉饮血的刻骨之恨。
她
五指轻颤着,终于不再拦阻沈凤仙。
沈凤仙顺利揭下秦行简的面具,井下众人看清的瞬间,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惧讶异。那张脸,几乎已经称不上是一张脸,除了眼部尚算完好,鼻子只是两个孔,嘴巴只是一个洞。没有完整的皮,只有翻红的血肉。在那血肉之上,长着许多被烧烂后生出来的肉瘤和肉芽,沟壑不平,看起来可怖至极。此番秦行简又受了重创,有些肉瘤肉芽被撞破磕破了,血夹着黄色的脓浆,就那么糊在一团肉上。
井底下一时鸦雀无声,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倘使换成了其他心理承受力不好的人看见,多半当场就能吓晕过去。
死寂之中,沈凤仙正要张嘴说话,宋乐珩飞快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道:“我知道你说话那德行,你先别开口。”
末了,她眼中遏制不住地溢出同情,但她知晓,秦行简不会想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索性就合上了眼,道:“是那场火……”
“不是。”秦行简说话困难地打断宋乐珩:“我……应你的条件,但是……不包括告诉你我过往之事,我也不希望……你暴露我是秦巍女儿的身份。不到……不到时候。”
“好。”宋乐珩略一颔首,拿开捂住沈凤仙的手,问道:“治好她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