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还藏着那方硬壳的纸书,此时此际,却显得尤为硌手。
宋乐珩见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急道:“但我没抱他,真的。我已经在思索如何退婚了。此事拖得越久,对李文彧也不公平。”
温季礼略显晦涩的眸复又明亮起来,但里面却掺杂着百般复杂的情绪。
“主公若是退婚,没有了李氏支持,宋阀如何招兵买马?宋含章没留下多少家底,邕州的商贾你也开罪了,再少了李氏,恐怕是举步维艰。”
事实上,温季礼也不是没想过,让其他地方的巨富商贾支持宋阀,但……实在是鞭长莫及,随时都会产生变数。闲时尚能应对各样的变数,可一旦逢上战时,万一后方缺少粮草辎重,对宋阀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宋乐珩也是如他一般的考量,叹了口气道:“就是麻烦在这儿。虽说没了李氏,岭南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世家富绅,可在这财力之上,还是差了一大截。其他州郡的有钱世家,就更是指望不上了。将来往外扩张,粮草军备跟不上,我们只能占这岭南为王了。割据一方,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大鱼吃小鱼,会被人吞掉的。”
“那,主公是打算……”温季礼话音一顿,两人交换了一记眼神,他便猜到了宋乐珩所思:“你想打下其他州郡,将其盐铁权交给李氏?”
“对。如此一来,李氏能从我这儿获得巨大收益,和宋阀就成了利益绑定关系,不用再系于这一纸婚约。而且李文彧这个人,我信他。”
温季礼微微拧眉,不置可否。
宋乐珩拉着他的手背亲了亲:“我知晓盐铁的重要性,不该轻许给别人的。但我对自己的识人眼光还是有信心的。等这婚约退成了,你我就把亲事定下来,你看可好?”
“你……当真想与我成亲?”温季礼问得细致又谨慎。
宋乐珩哑然失笑,在他的唇上也啄了一遭:“你这叫什么话了?我怎么就不想?你这人重名分的,要是一直不成亲,那我们怎么……”
温季礼捂住她的嘴,脸上瞬间就燥红起来:“好了,别说了。羊腿,趁热吃。”
宋乐珩笑弯了眉眼,她收了话匣子,起身去割了点羊腿肉,又舀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换掉了温季礼那碗已经冷掉的。坐回温季礼的身边,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会儿羊肉,才闲话家常似的道:“你这弟弟,你可知他心中所想?”
温季礼略略颔首,叹息道:“今日之事,我代阿仿向主公赔罪。”
“哎我也不是这意思,你我之间,自是不计较这些的。他是你弟弟,我也把他当半个弟弟,就如同你待阿景一般。只是他这行事手段,放我身上也就罢了,倘使换了他人,怕他给你惹出点麻烦来。”
“阿仿……打小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温季礼垂着眼道:
“母亲早些年要应付萧敬德身边的人事,没有太多的精力照顾弟妹,我便需担负起长兄的责任。他如今做事,不择手段了些,野心欲望都极大,说起来,实则怨我。”
宋乐珩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静静听着温季礼的述说。
“他年纪尚小观念稚嫩时,就见我争夺萧氏,屠害长者……我在城楼上逼得萧敬德和他部下自刎那日,血流成河的场景,被阿仿看见了。彼时,他就在我身边,我还牵着他的手。”
温季礼阖了阖眼。
少年时,过于尖锐的心性是一把锋利的屠刀,恨不得搅碎与自己相悖的所有异类。他以为那些鲜红又刺目的血色会随着时间斑驳,褪去。可多年以后,那日浓烈的、与他同脉同源的血腥气却始终萦绕在他的鼻息之下,让他时常梦到那日族人对他最恶毒的诅咒和唾骂。
他从不后悔所行之事,却后悔不该在那日以那样的场景去教导萧仿。心里正钉着一根根的尖刺,突然,他的脸就被人捧住。温季礼一睁眼,恰恰撞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你看看你这人,怎么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心思不能这么重的呀。”宋乐珩认真道:“人都各有本性,三分是后天,七分是他娘胎里带的,你能左右之事十分有限,怎么还强行怪上自己了?”
温季礼:“……”
温季礼的眼珠子左右看了看她的手,憋声憋气地道:“主公……手……手……”
“我手怎么了?”宋乐珩没在意,还在固执地开解他:“纵使萧仿是你胞弟,你也不能负责他这辈子不是。今日的事,就此揭过了,以后都不提,但萧仿的路,你得让他自己走。”
“油……油……”
宋乐珩默了默,试着接道:“切克闹?”
温季礼:“?”
两人大眼看小眼,宋乐珩终于瞄到了自己十根手指上都是羊油,这才赶紧收回来。她一看温季礼的脸上被印出两个油光水滑的五指印,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还以为你在唱饶舌,我给你擦擦。”她从温季礼的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巾,小心翼翼地擦掉温季礼脸上的油。
温季礼也是不禁笑道:“我都提醒主公了。饶舌?这又是什么?”
“就是……就是一种唱腔,我家乡那边的。我想想啊,我来给你整段简单的。”
宋乐珩回忆着自己在现实世界刷过的几个说唱视频,拎了一段记忆深刻地说给温季礼听。她说的是方言,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给温季礼解释意思,逗得温季礼频频失笑。
帐子里说笑声不断,帐子外头还在偷听的萧仿已经是恨得牙齿紧咬,手握成拳。萧溯之站在他边上,小声道:“二公子,你今日为何如此冲动?这宋乐珩在公子心中的分量不轻,纵使要对付她,二公子也切记不能引火烧身。”
“这火烧的是谁的身,尚且不定。谁说我……”
萧仿话还没说完,张卓曦冷不丁从天而降,一个麻布口袋精准地套在了萧仿的头上,转手就重重劈在萧仿的脖颈,把人劈晕了过去。
萧溯之大怒,刚要拔刀开骂:“张卓曦,你……”
另一个麻布口袋也跟着从天而降,套在了萧溯之的头上。萧溯之还没挣扎两下,也被人斜劈在脖子上,劈晕了。
蒋律踹了一脚地上的两人,呸道:“两个狗东西,天天想着杀咱们主公,把他们一块儿揍个半死!”
张卓曦点头,招呼着冯忠玉、马怀恩、江渝等人过来,一伙人扛起麻袋就窜进了黑夜中。
次日,天光晴好。
李氏一大早就派人将庆功宴要用的东西悉数往军营里拉。一排板车上,前头装的是金丝楠木的桌案椅凳,中间的是金银杯盏碗碟,后面便是绢帛银子。士兵们都得知今晚要庆功,又得了宋乐珩的命令,正高高兴兴的帮着李氏家丁在校场上摆设布置。
校场的一角,龇牙咧嘴的萧仿弯着腰,被鼻青脸肿的萧溯之搀扶着。张卓曦为首的几个枭使默不吭声地站成一排。温季礼扫视着几人没有说话,宋乐珩背着手走了两圈,假装痛心疾首地斥道:“看看你们,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兴偷偷摸摸的比武呢,这要比,就光明正大的比嘛。在小树林里比了一宿,完事人打不过你们,还告状告到军师面前来了,这成何体统嘛。下次不许了啊!”
“什么叫比武!”萧仿一说话,就牵扯到后背的伤钻心的疼。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瘸着腿走到温季礼身侧,恶狠狠盯着张卓曦等人道:“兄长,这几个人将我和萧溯之挂在林子里一整夜!我还险些被他们打个半死!若不是今早萧晋发现我二人不在,我还不知要挂在那林子里多久!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就该被处死!”
张卓曦几人翻着白眼,纷纷啐他口水。
宋乐珩打圆场道:“哪有处死这么严重。就算不是比武,那顶多是互殴。宋阀军中,严禁私下斗殴的。我看这样,按照军法,一人挨个二十军棍。军师意下如何?”
萧仿怒道:“你叫人打我,现在还要反咬我一口,再打我二十军棍!?”
“阿仿。”
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句,萧仿即刻有所收敛,低下了头去。
“此事,你不占理在先。你行事之前,便该想到,有些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今日则当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行事不可再鲁莽无智。”
“兄长!”
萧仿还想开口,宋乐珩打断道:“军师都发话了,那就军棍可免,责罚不能少。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谢过军师,再滚过来挨骂!”
张卓曦几人齐齐向温季礼作揖:“谢军师!”
继而,众人围在宋乐珩身边走远。几人一转过背去,笑容便藏不住了,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能让人听个七七八八。
“揍得狠吗?那小王八蛋的脖子怎么没给我劈歪了?”宋乐珩扭着自己的脖子道:“我这会儿脖子都疼。”
马怀恩兴奋道:“狠!没好意思打他脸,就怕军师介意。不过他和萧溯之被咱们吊树上收拾了一夜,屁股都快被踢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