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这种事情,我不舍让阿姐做,父亲还是让我来吧。”
随着声音靠近,宋含章和众人都看到厅外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宋流景一身雪衣,手里提着盏昏黄的灯笼,缓缓走过来。士兵们如临大敌,纷纷拔出武器对着宋流景。宋流景全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上了两步石阶,跨过门槛,走进厅内,吹熄了灯笼。
宋含章对自己这儿子一向忌惮,因他不晓得宋流景那子母蛊都有些什么可怕之处,他即使恨得想把宋流景千刀万剐,也要借别人的手。想至此,他起身挪了挪脚步,站到城门校尉的身旁。如果有危险,他就准备用这校尉挡刀。末了,他方冷眼审视着宋流景,道:“宋乐珩不杀进来,反倒让你来送死?”
“父亲说话,真让人寒心。若不是你如此让我与娘亲寒心,也未必会走到今日的末路。”
宋含章被这话激怒,顺手抓起桌上的茶盏,砸向宋流景。宋流景没有避开,被那茶盏正正砸中头部。白玉的茶盏碎裂在地,鲜血便自宋流景的发间流下来,从他的脸颊滑过,从他的眼皮滑过,沾染上那白色的睫毛,痒得他睁不开眼。他伸手抹了抹,抹不干净,反倒让整张雪白的脸都染上了红。
极致艳丽的对比下,把他整个人都衬出一种愈发如鬼魅的幽森。他抬眼看向宋含章,忽而眼尾弯起来,喉咙里挤压出笑声。那笑声很压抑,听起来却是真真的愉悦。
“好疼啊……还要砸吗?多砸几次也无妨,又或者,你用剑刺我身上。你要刺多少剑都可以,刺到……你生我之恩,弃我之恨,一一消泯。没有了恩和仇,我就可以……杀你了。”
笑声回荡在平南王府。
士兵们面面相觑,听着这笑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宋含章心里也在发毛,但嘴上还是强硬道:“少他娘在老子面前装神弄鬼!你娘死了,子母蛊不存在了!老子要不要杀你,只是一念之间的事!王五,把他给我绑起来。他来了正好,老子明日就用他的命换宋乐珩的命!裴氏一族不会舍得裴薇唯一的儿子枉死!”
城门校尉领了命,拔出佩剑架在了宋流景的脖子上。正要招呼士兵上前绑人,他就见宋流景像是笑累了,喘了口气,眸光变得越来越幽暗,好似没有焦点一般,不知是落在宋含章身上,还是落在前厅的某一个点上。同一时刻,所有人都听到一种格外诡异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爬动,在地里,在墙上,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除了宋流景以外,每个人的后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流景的话音夹杂着这种可怕的动静,轻响在厅堂里。
“父亲,你为何如此蠢笨?你应该反思的,好好反思,你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我要反思什么!”宋含章喝道:“我最该反思的,就是不该生下你这怪物!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流景恍若未闻:“其实,不管阿姐回不回邕州,平南王府……都会死绝的。我一开始想,等你们都死了,娘亲也不在了,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可以去洛城,找到阿姐,这一生一世,我都会和阿姐在一起。”
“你说什么?你给老子说清楚!难不成威儿和汶夕的死,是你做的?!”
宋含章情绪激动,甚至一时间忘了要躲在城门校尉的身后,径直绕过城门校尉,走到了宋流景面前大声质问。
宋流景那目光如一汪深渊死水,麻木得没有任何表情,只看着宋含章道:“这么多年,我都忍过来了,我在那个像极了坟墓的后院里头,一个人,日复一日,求死也不能。阿姐走的那一年,我想去找她,那是我第一次,想走出后院,你们……是怎么对我的?那天的后院里,死了有百来人之多吧?我记得,好重的血腥味,太刺鼻了……”目光徐徐有了焦点,像毒蛇的信子,着落在宋含章的身上:“你想杀我,没杀得成,原本没人可以阻我的,除了……娘亲。我那时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要帮你留下我。后来,我明白了……她怕我找到阿姐,害了阿姐,也怕我……不要她。”
宋流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明明已经解脱了,可不知为什么,每每提到裴薇,总是心如刀绞,疼得他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心口。隔了须臾,他才继续睨着宋含章,道:“我被锁住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都该死。尤其……是你。到了现在,你还以为,娘亲出现在名伶月评第一名,是个巧合吗?”
宋含章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抽走生气的老树,肉眼可见的枯败。他抬起略带颤抖的手指,指着宋流景问:“那次月评……是你在背后推动?怎么可能……不可能!你明明被锁在后院的!”
宋流景默默凝视着他,不动声色。那琥珀色的瞳孔在宋含章看来,竟如一张可怕至斯的兽口,要将人吞没进去。
他当真以为,那月评只是个巧合,恰巧被到处搜罗美人的赵顺听说,赵顺便来找他要了裴薇。他把裴薇送出去,换军费和朝廷的军备,这都是赵顺答应他的。可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他就被算计了。宋流景早就解开捆在他身上的铁锁了,他在假装!
宋流景适时道:“我也试了很久,才解开手脚上的铁镣。阿姐应该告诉过你吧,平南王府不是她屠的。是我。我能活动后,就在那些井里,花草里,一一种了蛊。等娘亲被送走,王府上下的人,迟早都会死在这蛊毒里。”
“你!”宋含章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把揪住宋流景的领口,骂道:“你这个畜牲!畜牲!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抢过城门校尉手里的剑,要刺向宋流景。孰料此时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
,门厅外传来了士兵们惊恐的呼声。随着那些士兵退进正厅,隐隐烛火之下,有人看清了那是密密麻麻的爬虫,丝线一般,黑得发亮,如同潮水似的涌动过来。
“这是什么?!”有士兵大喊出声:“好多虫……别过来……别过来!”
这喊话的士兵刚丢掉手里的剑,还没来得及跑,那些虫就爬上了他的身体,以迅雷之速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然后,悉数钻进了他的皮肤。
血洒得惨烈至极,连惨叫声都没有。宋含章和士兵们都无比惊惧地听到,那人的身体里发出了内脏被嚼碎的动静,等人倒下去,地上就只剩轻飘飘的一副人皮。
这一幕,骇得众人头皮都要炸开。有人跌坐在地,有人止不住地呕吐。但没有人敢咒骂,甚至都不敢开口求饶。蛊虫也不再往前爬,只是徘徊在门槛附近,来回蠕动。
宋含章举着剑的手僵住,霎时忘了进退,只死死盯着地上那副皮,面如死灰道:“宋流景,你到底……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父亲,我这个怪物,是拜你所赐啊。若不是你,我和娘亲根本就不会中这子母蛊。若不是你逼阿姐嫁给李氏,她也不会丢下我的。就不会再有后来这些事了。”
“为了宋乐珩……你就为了宋乐珩!你还做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了。”宋流景只手握住宋含章的剑刃,丝毫感觉不到痛似的,满手是血的将他的剑锋按下去,旋即一步步绕在宋含章身侧,如鬼如魅道:“我和娘亲分开了,我身上的毒素,便会消失。我翻了很多年南苗的书,才找到这子母蛊唯一的解法。母生,子死。母死,子生。娘亲离开我,会慢慢死去。我却只有离开娘亲,才能正常地活。可我没得选,我从始至终,都没得选。我知道你要把我送往前线当作肉粮,我那时就决定顺水推舟,借这个机会前往洛城,找到阿姐。”
“宋流景,你当真是做得出!裴薇这些年对你也算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你竟连她都下得去手!”
“这都是因为你!”宋流景怒意汹涌,雪色的脸上是恨、是悲、是痛,是纠缠的绝望和不甘:“如果我没有中子母蛊,我和娘亲都会好好的!她会活着,我会侍奉她到老!是因为你,我们才没得选!所以,是你害死了娘亲!我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安心!”
“你娘,是你害死的。”宋含章气极反笑:“我对你们母子,是厌恶,但如果不是你推动了名伶月评,我不会主动将你娘送出去,也没想过要她死。小畜生,老子也是男人,你为什么非要解除子母蛊的毒素,我知道了。我告诉你,不可能!宋乐珩她是你亲姐,你就算做得再多,她也不会……”
话没说完,宋流景绕到宋含章身后,猛地从后面捂住宋含章的嘴。就在那一瞬,蛊虫又开始往前爬,爬到士兵们的身上。前厅里,骤起惊叫声和求饶声,混杂着越来越浓烈扑鼻的血腥味。
宋流景在宋含章身后道:“嘘。别说出来,不要说出来……就让这句话,烂在你的五脏六腑里。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平南王了。阿姐想要岭南,你怎么能……不给她呢?”
第49章 爱恨并存
厚重的血腥味蔓延在整个前厅,不过眨眼,地上已有二三十副皮囊皱巴巴地落在黄稠黏腻的尸水里。里里外外都是士兵,俱是惊恐的呼声。有一人先开了头,向宋流景跪下求饶,其余人见蛊虫果然不往那人爬了,也都相继跪着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