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到这一幕,林软星就觉得好笑。
明明做亏心事的是他,怎么搞得她在欺负他似的。
一想到他出门后,跟赵家那孙女聊得火热,又是帮忙干活,又是帮忙撑伞的。
林软星就忍不住更冷漠地盯着他,甚至恶语相向:“你不是有个新家了吗?怎么还有空来啊。”
然后“嘁”一声,又陡然说出:“还真当狗当上瘾了吧,又换个地方找窝去了。”
裴响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
每当她说出恶毒的话时,他的嘴唇就轻轻嚅动,身体微微颤抖,瞳孔骤缩,眉毛也杂乱地拧在一起,连手也情不自禁攥紧。
他似乎是有话要说的。
可是他那单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漂亮的眼睛在被她羞辱一番后,也沉默地阖上。
他痛苦地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一走,家里就安静了。
林软星也自觉没趣,就也端着茶上楼。
不响夹着尾巴匆匆跟上去,亦步亦趋。
林软星照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漂亮的脸蛋,莫名想起赵玉兰的样子。
她仔细回忆着那天伞面下女孩的模样。
她想起来,赵玉兰虽然个子比她高些,但也没高多少,还比她胖。
她的皮肤粗糙黝黑,根本不像她那么白皙细嫩,也没有她的纤纤细腰,天鹅颈和蝴蝶骨。
她扎着个高马尾,头发又粗又厚,额前的刘海遮着一双单眼皮,蓝色冲锋衣配雨靴,看着就土兮兮的。
赵玉兰只比裴响小两岁,但模样却显得成熟多了。
和裴响站一起时,她除了那张脸略显稚嫩外,腰跟水桶似的,身材完全走形,远远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比他大十岁的后妈。
她想不出那赵玉兰有哪点比得上她的。
长得不如她好看,也没她见识多,更没她有钱。
按辈分说,她还得叫林软星一声姐。
她倏然又想起那蓝衣女孩说话时,故意放慢语速的样子,忽然不禁嗤笑一声。
她根本就不了解裴响。
裴响的语言天赋惊人,虽然他听不见,但能根据人嘴型判断说的是什么。
而且林软星在他面前语速极快,从来没特意放慢过,他还是照样能听懂,并且从未出错过。
一想到赵玉兰慢吞吞比划的样子,比裴响之前乱比划还更可笑。
没来由的就释然了。
原来他的眼光就这样啊。
也是挺差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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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有夫妻相呢。”
“哎哟,这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哇,什么时候结婚生娃啊,生出来的娃娃肯定很标致。”
这几天里,林软星耳边不停地听见这些话。
她根本不想听的,但是偏偏耳朵不听话,非把这些话筛选进来。
每回邻居来家里串门,她都能听见她和外婆汇报最近情况。
先夸裴响脾气好,一表人才,以后保准有出息,又夸赵玉兰贤惠懂事,勤劳能干,以后准能生下好娃娃。
每个字眼都仿佛在告诉她,他们现在相处极其融洽,俨然热恋中的小情侣。
林软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相处的场景。
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孩。
她甚至连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步了也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山村里的习俗是这样的。
女孩到了十七八岁,早就嫁人了,男生二十来岁,也成家立业。永远只有更早的,几乎没有更晚的,都盼着生个孩子,从此过上为儿操劳的稳定生活。
裴响这个年纪,谈婚论嫁恰为合适。
林软星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她想着,按照她们这个年纪,风华正茂,城里的年轻人们都忙着到处玩到处浪,享受放纵自由的青春,有的还在学校每天赶着早八上课呢。
哪里会想着结婚。
这就是城里与山村的区别吧。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林软星愈发想逃离这里。
但每次想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又想起裴响那张脸。
那张清俊苍白却又脆弱不堪的脸,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的削瘦身板,还有那张明亮却沉默的眼睛。
他呢?
他就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真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
傍晚吃饭的时候,裴响久违地回到了外婆家。
他来的时候还是拎着个塑料袋,塑料袋上沾了些泥,还有雨水,他的裤脚上也都是黄色污渍,连鞋子都沾着泥巴,站在院里冲洗了好久才弄干净。
外婆殷勤地给他递过去一杯水。
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道:“今天种树去了?”
裴响就点点头。
从外婆的口中得知,赵家最近山上的果园遭了殃,被洪水冲走一大批,又刚好遇上泥石流,有些幼苗都被闷死了。
于是他们家又买了一批果苗准备栽上,刚好赶上裴响来帮忙,就顺带让他帮忙了。
裴响还高兴地跟外婆比划说:“赚了15。”
他平时不爱讲话,也不爱跟外婆说话,之前跟林软星交流才变得话多的。
今天还是头一回见他激动地说出声。
林软星就忍不住朝他那边瞥了眼。
他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
林软星却左右看不顺眼。
裴响将从赵家带来的水果洗干净,又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摆了一盘。
外婆牙口不好,当然啃不动,只能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显然不吃这套。
她直接无视那一盘水果,用筷子夹着青菜和肉,往自己碗里丢。
手臂横在半空中,愣是绕过了那盘水果。
裴响见了,脸上的笑容减少了几分。
但外婆愉快地打圆场,欣慰地夸奖他道:“好好好,以后多帮忙干活,也能多学点技术。”
“种树能有什么技术。”林软星不屑地嗤笑出声。
眼睛还盯着菜碗,都没看向他们。
气氛一时间凝固。
裴响的笑容彻底没了,他没说话,外婆也瞪着浑圆的眼珠子看着她。
那双苍老的手,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将筷子放在桌上,坐正身板。
外婆见她总是这样冷场,就劝道:“你不能总这样任性,我人也老了,照顾不了你了……”
林软星就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了?谁要你照顾啊。”
她出言不逊,语气很差。
外婆摇着头,也不知道在感慨什么,只说:“你以后迟早是要回城里的,响响他配不上你,你也给他放条生路,让他过得好点。他啊,本来就命苦,不该这么对他啊。”
闻言,林软星更怒了。
她横眉倒竖,抬起下巴挑衅道:“那,那个给别的男人打过胎的贱女人就配吗?”
这话几乎是瞬间从林软星嘴里蹦出的。
宛如一道惊雷,在半空中陡然炸响。
外婆嚅了嚅嘴唇,她的手颤抖着,竟一时间无法反驳林软星的话。
而裴响则似乎面色很平静,却又像被震颤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渐渐弯下脖子,露出骨骼分明的背脊。
他低垂着眼眸,盯着鞋上残留的泥印,佝偻着的背被风吹得枯瘦,袖口翩翩翻起。
屋外的雨声哗啦啦响起,疾风从半敞的门里吹进来,将头顶的灯泡吹得摇晃。
冰冷的雨丝拂面而来,打在门前,红色漆门上的细密水珠聚集在一起,缓缓坠落于地面上。
“先吃饭吧。”
良久,外婆才说了这么一句,重新拾起桌上的筷子,声音疲惫。
只是那双拿筷子的手抖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林软星最烦这种情景。
每次她想当面对峙的时候,说到戳心眼的话时,外婆就不肯继续,选择逃避。
她当然知道外婆在想什么,也许她也跟她想的一样,在林软星还在鹅岭村住的这段时间里,婆孙关系可以冷淡,但不能跌至冰底。
她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反目成仇,都得留点面子。
更何况她还得多住些时日呢。
可是裴响呢。
裴响怎么不说话了?
林软星朝裴响望去。
他站在桌旁,手里还捏着他那把破雨伞,眼睛却难得地望向了她。
可是那眼中的情景,她却怎么都看不透。
她仔细琢磨着,想通过他的表情猜出他的反应,他的态度,他想说的话。
可此刻的他,却平静的有些吓人,就好像原本他就是一块石头,即使她用墨水狠狠在上面乱涂乱画,只要一场雨淋过来,那些字迹还是会被冲刷掉。
他静默地伫立着。
凝视着。
在昏黄灯光下,他的眉眼无比清晰,甚至比之前还绚烂几分。
他的脸很白,骨相分明,额前的发丝垂下水珠,鼻尖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他浑身湿透,湿淋淋的衣服紧贴他胸膛,印出那道精致的锁骨,宽广的肩膀,窄瘦的腰身,还有那双垂落两侧的修长白皙的手,平白无故增添几分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