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始终集中在道路正前方,并未看司机一眼。
曲折的青石板路蜿蜒看不见底,一个又一个拐角,将房屋错落开。
她却知道,只要她走到尽头,就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于是她的脚步逐渐加快。
几乎是以疾跑的速度赶过去的。
她的心跳跟着脚步声同时震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上。
司机急匆匆跟在后头,生怕跟丢了。
周围的农民听见车辆的声音,起初还感到惊奇,想不出这破地方为什么还能来陌生车辆。结果看见林软星那张熟悉的脸后,却又纷纷挂起戏谑的笑容。
“哟,城里的大小姐回来了。”
“她怎么又回来了?”
“不会是来找裴响的吧。”
林软星充耳不闻。
她的眼里只有一个目的地,外婆家。
等她终于赶到熟悉的房屋前,她忽然停住脚步,深呼吸一口气。
轻轻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神情一滞,刚吸进去的气仿佛在喉咙里凝固,堵住了她的所有言语。
院里罕见地长起了杂草。
那些没有收拾的农具都被随意摆放在一旁,沾满灰尘,连不响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外婆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她破旧的篓子,又在剥豆子。
她像以前那样,安静地坐着,身形佝偻。
她仿佛老了十岁,连眼睛都失去了光彩,变得浑浊不清。
“外婆,裴响呢?”林软星喊了她一声,却先问了裴响在哪。
听见声音,外婆抬头,看见眼前的林软星,表情十分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林软星哑然。
她本想说,是因为要带林青峰的骨灰下葬才回来的。
但看她如此惊讶的表情,也许她并不知道林青峰的事,不然林青源不可能不联系她。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问:“裴响呢?”
外婆闻声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浑浊的眼珠也失去了光彩。
“走了,都走了。”她喃喃自语。
“什么走了?”林软星的心猛然缩紧。
一瞬间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不妙的感觉瞬间蔓延上来,凉意笼罩全身。
“响响啊,走了。”
“跟人走了。”
外婆呢喃着,混沌的眼珠黯然无神,也不知道是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听见后半句话,林软星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下。
还好,不是最坏的结果。
林软星又执着地追问:“他跟谁走了?去哪了?”
两眼死死盯着外婆。
外婆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极其复杂,里面有埋怨,有厌烦,还有无奈,有悔恨。
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般,冲着林软星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哪里知道哟,响响被人带走了,说是亲生父母良心发现,要带他回自己家。他那个孩子,啥也不懂就跟人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子。万一是人贩子,给他拐到山沟沟里做牛做马,该怎么办哟!”
她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
苍老的嗓音发出呲呲的呼吸声,沙哑难听。
林软星又想问她,她却胡乱挥舞着手,开始随意说起话来:
“别问我,我不知道。那天他去温城找你,回来后就病了,躺了好几天。后来开始发神经,非说着要去城里。刚好来了一群人,说要把他带城里去,他什么也没想就跟着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只狗也被带走了,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啊。”
外婆重重拍了下大腿。
她仿佛在理智边缘,精神即将面临崩溃。
林软星却听愣了。
“他,来找过我?”林软星讷讷出声。
还是温城。
可是她明明去的不是温城啊。
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可她也没留下去哪里的线索。
他除了温城又能去哪里找呢?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
林软星站在原地发愣,那种怅然若失的心情,在此刻达到巅峰。
心脏在一抽一抽的疼。
她终于明白,那天裴响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了。
也终于明白,她是有多么绝情。
就像她当初不辞而别一样,此刻,轮到她面对裴响的不辞而别。
他蓦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见面。
原本确定的一切都变成了未知数。
她大可在这里等待。
他也大可在鹅岭村继续停留。
可时间不会等人。
她和他都在赌,赌一个重逢的契机。
可是明明不用等的啊,明明也不需要分别的啊,明明可以稳定地保持联系,根本不用把关系交给虚无缥缈的运气。
她只要留下地址,他只要留下电话号码。
如此简单,并不复杂。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她和裴响的联系如此浅薄。
浅薄到只要一次短暂的离别,就可能永久消失。
原来,失去是这种感觉。
原来心痛的感觉是如此深刻,如此刻骨铭心。
她当初的所作所为,终于因果轮回遭到报应。
她和林青峰都是活该。
烈日照在院子里,晒得她的皮肤通红,头发也晒得卷翘起来。
林软星却恍若未觉,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忍,阳光灼目到让她睁不开眼。
司机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林软星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也不说话,两人诡异地互相沉默着。于是他主动走上前来,将手里拎着的沉甸甸的礼品递给外婆。
“婆婆,这是送给您的礼物。”司机殷勤地表示礼貌。
可外婆却没接,还在发呆。
她原本是个脑子清醒的人,却不知为何,此刻神思飘离了身体般,陷入了回忆里。
鬓角的发丝凌乱,头上的花白又多了几分,布满褶皱的脸层层叠叠,将那双无光的眼珠藏在褶子里,沁出几缕晶莹的水渍。
见外婆不打算再搭理他们。
林软星没再打扰她,而是抱着罐子,前往山上的墓地。
司机则留下来继续说服外婆。
林青源原本想来的,说是想带外婆去城里的养老院。
虽然他和外婆并不亲近,关系疏远,两人几乎从未见过面,但林青峰的遗嘱里还是请求他,帮忙安排一下外婆的养老问题。
她不知道林青峰为什么忽然良心觉醒。
以他的想法来看,应该只是作为埋葬在母亲墓边的赔偿吧。
给他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外婆呢。
会接受吗?
她不知道。
反正她已经不在乎了。
这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这是林青峰和外婆之间的事,也是林青峰和母亲之间的事。
上一辈的问题不该让她来解决,林青源会替她背负重担。
她这么觉得。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见林青源发来的消息:“到了?你外婆怎么说?”
林软星回复他:“还不知道。”
“到时候把电话给她,我来跟她说吧。”
“嗯。”林软星点了点头。
“注意安全。”林青源又补充道。
林软星顿了顿,又点了点头:“嗯。”
夏日的山野空旷无人。
除了绿树依然倔强地支撑着茂密的枝叶,低矮的灌木丛荆棘丛生,长草被炙烤得蜷曲,花朵也被晒得蔫蔫低垂,知了在树丛里嘶哑鸣叫,聒噪难听。
她不是头一回上山。
之前在鹅岭村的时候,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
每次绕到小溪边时,她都会来这边瞧瞧,偷偷看一眼这块隐秘的地方,那个埋葬着她母亲血骨的地方。
母亲的坟前已经杂草丛生,那块灰黑色的墓碑就这么突兀地竖立着。
周围还有许多和她一样,形单影只的墓碑。
有的碑上刻了字,有的没有。
林软星用手擦了擦碑上的灰土。
时间久远,墓碑年久失修,只剩下伶仃的一个“眉”字,可她却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阮心眉。
多好听的名字,她却始终没有机会亲口叫她。
林软星将那个罐子埋在了墓碑前。
她挖了个坑,用土和草将它压在底下,再狠狠跺了几脚。
她心里是有恨的。
她恨这个无情的男人,竟然这么多年,从不来祭拜母亲。
却在死后轻飘飘立下遗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所有的恨,在两人埋葬在一起后,又缓慢地消失了。
她看着面前简陋的坟墓,忽然又有些羡慕,至少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母亲没有了遗憾,她最惦记的那个男人,最后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父亲也没了遗憾,他风流多年,最后还是回归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