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她有内功,底子好,但多日过去,心里装着事,白日吃得少,现在多多少少也有些捱不住这冷意了。
她裹紧被子,慢慢把冰凉手脚蜷起来。
-
五日之期转眼来到最后一日,薛元音明日就要被拖去午门杖刑拷问了。
她在牢间里的日子实在按部就班,但过于顺遂,她清晰地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看似在牢狱里蹲了很久,但外面才过去半个月,发生什么更是一概不知,只知道豫王和薛昶仍然没被抓到,她这场行刑拷问势在必行。
大抵是行刑前的断头饭,狱卒给她送的饭食丰盛很多,但薛元音这几日胃口越来越小,用膳动不了几箸,最后都剩下了。
薛元音勉强咽下一口饭,又无端想起来昨日章景暄冷言冷语刺她的那段话。
内心忽地升腾起一股怪异、类似不安的情绪。
她忽然放下木箸,奔向铁栏门,抓着栏杆用力拍打起来,近乎激烈地道:
“狱卒大人!我要见章景暄!我有要事问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要寻他,还是在五日之期的最后一日,其中一个狱卒离开牢狱,过了会回来,对她说:
“已经命人把话带到,你且等等吧。”
薛元音闻言回到蒲床上等待。
大不了是她怀疑错了,主动低头一回,确认一下他的平安,不亏。
一炷香,两柱香……
牢间里静得落针可闻,薛元音看着饭盒一点点变凉,眼里露出几分茫然。
已经一个时辰过去,消息早已带到,从城南往城北跑两圈的时间都够了。
她却没等到章景暄过来。
……
边疆再次发来急报,阿史烈正在整顿兵马,即将开战。
粮草已经先行一步,大军也即将清点完毕,后日晨时熹微就出发,甚至等不到一个月后的新年。
短短几日京城内的流言就变了个模样,百姓陷入恐慌,抨击章家长公子毫无作为的言论日嚣尘上。
太子殿下迫不得已,在早朝朝会下了旨意,命章家长公子担任大军军师之职,随军出征。
民心所期,高高架起,圣旨压来,拖无可拖。
章景暄清俊濯濯立于金銮殿中,双手接了文符令。
只待与荀老将军的武符令合二为一,大军便出发奔赴边疆秦溏关。
旨意在京城中传开,百姓纷纷欢呼。
下了朝,太子殿下把章景暄喊来御书房,却不知该说什么,满腔嘱托堵在嗓子眼,最后叹息道:
“你回章府吧,这几日别来皇宫了,好好跟家里人道个别。”
此行一去,面对阿史烈,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章景暄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阿史烈从未放过得罪过他的人。
哪怕输了战争,他也会杀死仇人,睚眦必报。
太子想到此处又叹了口气。
章景暄面容上却无甚波澜,平静地应是,作揖告辞。
……
章府。
章景暄站在府邸门前。章府无疑是清雅雍容的,亭台累榭,丹楹刻桷,下人们也都井然有序,走路无声,他看了一会儿,走到主院门前,看到父亲母亲正坐在厅堂里对弈,桌上放着两盏热茶,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又踱步来到宅院深处,遥遥看了看祖父,祖父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平日对他要求严格了些,但其实很尊重他,亦是将他教成如今这副温润谦谦的启蒙儒师。
章景暄回到书房,挥退怀舟,阖上门。
在屋内静静站了片刻,他翻出箱笼,找到龟甲和卜筹,忽见底下压着一只狐狸木雕,他目光在上面凝了凝,移开目光,阖上箱笼,拿着翻找出来的东西在桌案边坐下来。
章景暄研磨提笔,绘出军情对峙图,脑海里闪过百种推演方式。
她曾与他在沙盘上对垒,说他不爱使用兵策,他当时不以为意。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他竟然在回忆着所学兵法一点点盘算所有可能的战局。
他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荀老将军身上。
阿史烈是冲着他来的,荀老将军或许最终能胜利,但他的结局恐怕不尽如人意。
章景暄搁下笔,缓慢地晃动甲筹,听着闷闷的叮咚声响,他盯着桌案上的对峙图,停下手,复六次,摆出木筹来,低头看去。
上坎下坤,凶卦。
他动作微顿,平静地收起木筹,心里盘算着别的推演方式,再次慢慢晃动甲筹,六次毕,卦象出。
上巽下坎,涣卦。
……
章景暄五六次罢后换了个龟甲,再次尝试对战局卜卦,不知多少次的卦象过后,这次卜出来的依旧是类似原先的结果。
上坎下艮,蹇卦。
他再次把木筹扔掉,书房一地堆满了他卜算出来的废卦。
章景暄盯着满地狼藉,所有卦象所指皆是困厄之局,好像根本就找不到生路。
他看了看掌心,这里尚残留她身上柔软温热的触感,指尖也曾和她最私密之处亲近地贴合过,沾上过她情动时流淌出来的晶莹。他也曾经用唇舌品尝过,是微微带着咸涩味的甜。
每当这时,她总会撇开脸,耳垂因为潮雨而蔓延上薄薄一层绯红,因为怕流露出奇怪的声音,她会死死咬唇嘴唇,几分羞怯像未见世面的小鱼,悄悄爬上她灵动的眼睛里。
章景暄心口微滞,忽然弯下腰来。
一股尖锐痛意从心尖细细密密地泛上来,绞着他的血肉,让他绷紧自己的背脊,他强行将之按压回去,却倏忽感到有股气血冲上喉咙口,用力克制而导致经脉逆行。
他忽然捂住胸膛,喷吐出一口鲜血来。
这龟甲是南塘寺的住持开光施福过的,强行窥探自己的命数,心力涸泽,只会凭遭反噬。
薄薄殷红血迹从他唇角流下,缓缓滑至下颌,最后滴在书房地板的废筹上,几乎刺目。
它和周遭格格不入,像是在提醒他,做好赴死的结局。
章景暄身形顿了几秒,直起身拿帕子擦净血迹,丢到渣斗里。
他对血迹视若无睹,冷静地坐回桌案边,拿出一本空白手书,缓缓写下一个个人名与其未来的安排事宜。
他压下喉咙的痒意,咽下那股腥甜味,哑声唤来怀舟:
“让大家来一趟,我有话要说。”
怀舟领命退下,一炷香后,府邸的仆从都放下活计来到瞻云院,除去有活儿在身的,院子里站了府邸大半仆从,一眼望去极是可观,都并排站好垂下头,安静有序,不吵不闹。
章景暄走出书房,站在书房门口,被冬日刺骨的冷意侵浸皮肤,掩唇咳了咳,怀舟给他拿了个暖手炉,他摆了摆手,淡声道:
“章府的规训诸位都可记得?”
众位仆从一致回答记得。
章景暄轻轻颔首,道:“好,背给我听听。”
仆从在底下低声背诵章家的规训,章景暄回到书房里,续写纸张上的安排章程。他书法师承谢阁老,笔锋飘逸而清雅,撇捺微勾,不乏锋利,无疑是极好的字迹。
他下笔流畅,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最后,写下彩翼楼的婚服还没绣完,命人告知绣娘将之废止。
章景暄脑中不可抑制地浮出那个人名,笔尖停顿,墨汁滴在纸张上,晕染了一小块字迹。
外头的低低诵音尚未停下,却只字未入耳。章景暄有些无力地坐在藤椅上,看着这交代后事的手书出神。
当时放任自己坠入情网中,没想到反噬会如此来势汹汹。
待他察觉之时,便已咬掉他的脊骨,撕扯他的皮肉,让他鲜血淋漓,几乎痛得剜心。
章景暄背对着庭院的仆从,背脊紧紧绷起,锦袍衬出清瘦孤峭的弧度。他撑着桌案,手掌缓缓覆在眼皮上。
日光从窗棱漏进来,照在年轻人的手背上,竟然隐约窥见指缝中有微微晶莹水色,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掌心之后流下来。
屋内没了声音,让人无端忧心,怀舟在屋外踌躇许久,还是走了进来,低声道:
“公子,朱月宫地下私牢的狱卒唤您过去,说是她要寻你。”
少顷,章景暄放下了手,面容白皙干净,似乎方才晶莹只是错觉。唯有一双眼眸微微泛着红血丝,透露出他并非完全无事发生。
他强行忽略掉胸膛里翻沸的情绪,臂上有青筋克制地隐现,面色依旧冷静无波。沉默良久,他缓慢地开口:
“去拒绝了吧。”
怀舟心头一颤,应了声是,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