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瞧出来了?”
章景暄把她的脸扭过来,动作牵动着伤口隐隐崩开,但他面色未变,字句平稳而清晰,道:
“瞧不出来也没关系,我说给你听……”
薛元音担心他当真会把那句肉麻到掉牙的情词说出口,急急忙忙打断他:
“不用了!我知道了!你……你在京城好好任职,冷静一下再说这些,万一你是心血来潮,回头后悔了怎么办?你还有大好前程在,像宰相府女儿……”
“薛元音。”
章景暄冷静地喊她的名字,本想再重复一遍那句告白的情词,但垂眼看她神色躲闪,甚至有隐隐畏怯在眼底……
他话音一顿,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罢了。她既然不情愿,先不逼她了。
可是此番把她放走他亦是不愿的,好不容易逮着她一回,岂能这般轻松就讲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章景暄松开她的手,薛元音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裙摆,动作迅疾中隐隐带着几分逃避的意味。
他眼眸看她,轻扯唇角道:“在躲我?”
薛元音被戳中心事,适口否认道:“我没有!”
章景暄声音淡淡:“给我带七日的药……那七日后,你想去哪?”
薛元音不想被他这般注视,总感觉要被他洞悉了似的,她避开他的视线,拔高声音来证明自己底气很足:
“我只是突然在京城待惯了,想四处看看,游历一番,又不是不回来了。”
章景暄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开口。
薛元音也故作淡定地回视过去,内心却直打鼓。
四处游历,这个借口堪称拙劣,章景暄这么聪明,定然是猜到她在撒谎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章景暄并未拆穿,而是随口似的提起另一件事:
“你还我的东西没有还齐,我还有旁的东西在你那里。
薛元音一愣:“齐了呀,只有那两个。”她还能收他什么东西?
章景暄眸底沉淀着几不可察的幽色,缓慢地道:“我的裸体画。”
薛元音凝滞几息:“你的……那个画,你不是给我了吗?”
章景暄直直注视着她,道:“你与旁人相看亲事,再答应旁的男子求亲,同时屋里却藏着我的裸体画,你认为合适吗?难道说,你自认是道德有瑕之人?”
稍顿,他犹嫌加码不够似的,冷静地补充道:“更何况,那是一幅其他男子起了反应的裸体画。”
薛元音声音微滞,尽管他根本是胡乱揣测,但她好像确实是这么做的,好一会没想好该怎么反驳,憋出一句:
“又不是我叫你起反应的。”
话落她就后悔了,这话还不如不说。
章景暄听罢依旧面不改色,声音却稍显冷淡:
“你相看的那些人出身如何?功名如何?才华如何?样貌如何?他们有我好吗?”
薛元音没忍住反驳道:“我又没答应!再说了,你家里媒人不断,还不许我朋友给我介绍亲事吗?你这是在做什么?只许官洲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说到一半,总感觉吃味意味很浓,她又把话咽了回去,嘴硬道:
“我就是突发奇想,打算离京去大千世界看看。”
她不想承认自己在畏怯,畏怯他会怪罪自己,毕竟薛昶那般害他。
亦不敢承认,她不过是方才在寻借口,她其实是想给薛昶送别最后一程。
章景暄静静地看着她,神色难辨,她亦微微抬起下巴,不肯先开口。
空气陷入寂静的沉默,隐隐有几分僵持。
少顷,章景暄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
罢了。
这么逼她做什么,明知她尚未做好准备。
说到底是他有些心急了。
章景暄抬眼,问道:“什么时候?”
“啊?”薛元音微愣,下意识道,“六月二十……你上任那一天。”
章景暄轻轻颔首:“知道了。”
薛元音不明白他知道什么了,外头天色渐黑,章家大爷和章夫人马上回来了,她没再久待,看他换完药,折好信笺飞速揣进袖内,告辞离去。
临走前说了一声她明日会来给他送药。
待她一走,章景暄就唤来怀舟,道:“宽衣。”
怀舟忧道:“公子,您这身伤该在榻上躺着才是,再出门怕是又要裂开了!”
章景暄忍耐着背上的痛意站起身,面无异色,语气不容置喙地道:
“备马车,我要进宫面见皇上。”
-
往后一连七日,薛元音都在角门托怀舟把自家上好的伤药给章景暄带进去,但她并未再见到他,频繁偷偷进人家家里总归是不好的。
很快就到了七日后,农历六月二十,太监押着薛昶离开刑部大牢,魏叔背上行囊,随薛昶一起奔赴边疆关塞。
薛元音给章景暄送完最后一次的伤药,思来想去,托怀舟递进去一句“祝愿章公子今后飞黄腾达”,旋即回家拿上简单的行囊,独自坐上马车出发了。
押送薛昶的同行人,除了太监还有几个刑部衙役,魏叔紧紧跟在后面。
薛元音待他们走完一段路,只能隐约看见个尾巴后,她才悄悄跟在后面。
本来押送犯人的队伍后面不能有闲杂人跟着,但她作为薛昶亲生女儿,明面打着“外出游历”的借口,暗地护送父亲一段路程的事情也在皇上默许之中,因此前方的押送车队看见了她也没吱声,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元音跟着押送车队去往城门,排队等待出城,队伍有些慢。
她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了敲马车外壁,撩开车帘,看到是谁在敲时愣在原地——
章景暄竟然站在马车外,一身低调衣饰打扮,轻声问道:
“不知薛大小姐的马车上可有空位多载我一个?”
薛元音隔着马车窗子与他对视,心头情绪翻涌,半晌才道:
“章景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章景暄缓缓地道:“想和你一起出去走走。”
薛元音道:“可你不是要留任京城吗?”
章景暄平静地道:“可你不是要出发了吗?”
这时前方队伍开始走动,她往里让了个空位,章景暄躬身坐上马车,她这才看到他连行囊都带了,可谓准备齐全。
这股突然袭来的淡淡松木香存在感太强,让人无法忽略,薛元音这才意识到到章景暄要同她在一辆马车里待上近一个月的事实,后知后觉地道:
“你早就知道了我想做什么?”
章景暄正在看着外头缓缓驶过的景色,闻言侧眸看向她,淡声道:
“不就是想偷偷护送庆安侯一程,看着他平安离京吗?何不实话告诉我?”
薛元音没想到被他一眼看穿,有点不自在,道:“你早就猜到了?”
章景暄淡淡道:“我又不会迁怒你。”
薛元音沉默着不开口,两只手在裙摆上纠结乱绕。
章景暄轻叹,牵过她的手,五指插入她指缝中,道:
“这次我不想再让你独自上路,故而推了上任时间,陪你送完庆安侯再回去。”
薛元音张了张口,却一片哑然。
原来章景暄已经知道自己偷偷去三河关待了一年的事情了?
她微微蜷了下手指,却被章景暄攥得更紧,她不想被他看出来自己在强撑,压住喉头的涩意,故意道:
“谁要你陪啊?我可是皇上亲封的薛校尉!你见了我可是要行礼的!”
章景暄轻轻弯了下眼尾,指尖动了动,连带着她的手指也微动,像是在调情似的,他温柔地轻声道:
“嗯,我的薛校尉。”
薛元音想说什么来缓和气氛,却喉咙一片堵涩,根本讲不出话来。
不得不承认,看到他当真追上来的时候,她心头是被巨大的惊喜感给包裹住的。
两年多的孤独和委屈在这一刻如潮涨般漫上来,填满她的心口,她眼睫和鼻尖都在发酸,却不想在章景暄面前表现得软弱,正强忍眼泪,章景暄忽而轻叹口气,张开双臂拥住她,低声道:
“对不起,让我的薛校尉等了我两年多。原谅我吧。”
薛元音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她被他强硬地拥入怀里,趴在他肩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感受到章景暄掌心覆在自己的背上,安抚地轻拍,她攥紧他的衣摆,想忍住情绪,至少把眼泪憋回去,这糟糕样子收一收……可他安慰的动作太温柔,她的眼泪越掉越凶,最后干脆埋在他肩膀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