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脸诚惶诚恐:“陛下,谢家此举,乃忠君爱国之行,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不懂?”宋妄冷笑,“若真是忠君爱国,怎不以朝廷的名义?为何朕直到今日才得到消息。谢家莫不是见那江至和靠着小恩小惠做了土皇帝,也想着东施效颦吧?”
谢颂跪地叩首:“陛下明鉴,臣万死不敢有此念。”
宋妄盯着他:“当真?”
谢颂道:“臣不敢欺君。”
宋妄变了脸色,笑道:“好,你既不敢,便奉朕的命去幽州赈灾,让谢渡回来。他如此忠义,为朕分忧,朕当好好奖赏他。”
谢颂叩首:“臣遵旨,定将皇命带到幽州。”
他只管传旨,至于谢渡是否奉旨,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无官无职的人,不会任由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见宋妄不再说别的,谢颂主动问道:“敢问陛下,臣去幽州赈灾,户部给钱粮几何,兵部划拨多少人手?”
宋妄看着他,脸上带着笑,眼底却冰冷:“你去了,只管接手谢渡的粮草和人手,都是一家子人,也方便。”
谢颂被这言语震惊住了,半晌轻声道:“是,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此举,不能怪他完不成皇命了。
既无粮草也无兵马,谢颂第二天带了几十个家丁便出发了。
一路行进途中,进了幽州,只见民房整肃,百姓们有吃有喝,天气肃杀萧条,不见过年的气象,却终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见着他带的“谢”字大旗,有人主动上前询问,是否谢刺史的家人。
得知他是谢渡的族叔,都笑着留他住下。
谢颂做了一辈子官,还是头一次碰见百姓这么热情。
以往,百姓们见了当官的,分明是避之不及。
这都是谢渡的功劳。
他救了百姓们,百姓们记着他的恩情。
幽州如此,豫州亦如此。
谢颂随着谢渡的脚步,一路向东北而去。
直到七日后,终于在蓟县外追上了谢渡。
蓟县,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豪商江至和所在之处。
行至蓟县,整个月幽州便只剩东部一郡三县。
谢渡已在蓟县城外对峙三日,蓟县县令已被群情激愤的百姓所杀,如今归江至和管辖,江至和不肯借道,也不出兵剿杀。
只派了使节出来,言说蓟县以东,均交由江至和管辖,请谢郎君回程。
谢渡不肯离开。
但他手中仅有千名护卫,绝不是江至和的对手。
而蓟县城外,不见奉命剿灭江至和的大将军王乔安和幽州军。
派人去打听后方知,王乔安至幽州后,与江至和打了几次,屡战屡败,如今已没了心气,带兵驻扎在五十里外的平谷县,等着天气暖和了,江至和的兵马不战而败。
毕竟是流民组成的军队,等天气暖和有了吃食,便没了如今英勇之姿,自然好打。
至于幽州军,则被王乔安调去应对羌国的骚扰。
谢渡几乎要气笑了。
就算他对宋家朝廷没有任何留恋,但是见着坐以待毙的将军,也只觉愤怒。
江至和只与朝廷作对,没有涂炭生灵,王乔安此举尚未造成太大的麻烦。
可若有朝一日面对的是恶匪,是羌国,是敌寇,也能如此吗?
当今的世家,确已烂到了骨子里。
只讲荣华富贵,丝毫不顾及民生福祉。
难怪幽州百姓个个都追随江至和前赴后继,比起如今的朝廷,这豪商的作为,反而更将百姓放在心上。
谢渡亲自去见了王乔安,要求对方派兵,绕过蓟县,孤立江至和,收回幽州以东之地。
王乔安热情接待了他,又客客气气送走了他。
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谢渡只好在蓟县城外驻扎。
足足三日,江至和毫无动静,谢渡却不能再等。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下去。
谢颂到达这日,谢渡刚派了人去蓟县,请江至和本人相见。
谢颂见了侄儿,先传了宋妄的旨意。
谢渡嗤笑:“不必理会。”
谢颂一派平静:“既奉旨而来,我便留下,你这儿有何用得上我的,尽管说。”
谢渡道:“正有一事。”
他将王乔安的所作所为说给谢颂:“还望叔父帮忙转圜。”
谢颂摇了摇头:“你不必指望他,王乔安算起来是你的舅舅,他们王家的品行,你不是不知。”
谢渡无声叹息。
谢颂又道:“你既是孤身而来,与朝廷无关,不如与那豪商讲和。”
谢渡道:“我已经派了人去约见他,只是他未必愿意。”
谢颂叹气。
过了足足三个时辰,派去的人终于回来。
江至和不同意见面,只送了一句话出来:蓟县以东尚存的百姓,他江至和养的起,不必旁人费心,谢郎君并非朝廷之人,不必卷入是非。
言已至此,江至和的态度分外清楚,绝不肯和谈,不论来人是谁。
谢渡无法,又派人去见他,只说容他派三五人,去蓟县以东察看一番,若真如江至和所言,他即可返程。
这次,江至和同意了。
谢渡派去的人去了三日,回程后禀报了所见情形。
堪称惨烈。
蓟县以东本就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村落荒凉,经此大灾,十室九空。
他们一路东行,未见一人,只见断壁残垣。
直至返程,接近蓟县的地方,才见得几名壮年,便伪作从东而来,询问对方的底细。
至此方知,蓟东一郡三县,除却死在雪灾中的,又战死了一批,如今拢共剩了两三万人,尽在蓟县城中,做了江至和的下属。
听闻此言,众人皆沉默许久。
按照户部统计,靖和元年,全国共计两千七百万人,其中,幽州人口二百三十万。
他们从西南而来,一路行来,不论好坏,大多地方人口都能存活三分之一到一半。
没想到,蓟东原先近二十万人口,如今只余二三。
如此惨烈,难怪他们与朝廷不共戴天,不肯和谈。
毕竟,死去的是他们的家人。
谢渡闭了闭眼,不忍去想,道:“明天就回程吧。”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第二日清晨,谢渡一行按时出发返程。
远处,却蓦地传来号角声,平谷的方向,点燃了狼烟。
谢渡脸色骤然一变。
蓟县没有动静,远处却传来战斗声。
是羌国。
谢颂脸色凝重:“幽州军,败了。”
羌国的铁骑,竟已到了平谷。
谢渡脸色难看:“为何没有军报?”
沈樱站在他身侧,慢慢道:“幽州军是有骨气的,怕是……”她顿了顿,艰难吐出四个字,“全军覆没。”
因而,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收到信报。
“全军覆没”,四个字太过沉重。
北方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众人去恍若无感,沉默相对。
“而且,”沈樱只难过了一瞬间,冷静地继续分析,“王乔安无能,定然挡不住羌国铁骑。蓟县这二三万乌合之众,也不会是羌国的对手。”
她看向谢渡,眼神坚毅:“谢渡,我不想看见我们辛辛苦苦救回来的百姓们,死在战乱之下。”
谢渡与她对视,听她说:“这世上,能抵御羌国的人,只有我父亲。”
谢颂道:“可沈将军远在凉州,鞭长莫及啊。”
沈樱道:“还有我在。”
谢颂一愣,惊讶看她。
沈樱只盯着谢渡。
谢渡问:“你想要王乔安的兵马?”
沈樱点头:“要么他听我的,要么他死。”
她是沈既宣的女儿,只有她能救他们。
他们想活着,就得听她的。
否则,只能死。
谢渡听她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平平静静点头:“我们去见他。”
想来,王乔安如今该是慌不择路,巴不得有人能够前来接他的烂摊子。
他们到王乔安的议事厅时,斥候来报,羌国大军离平谷县,仅剩不到一百里。
平谷并非关隘,若不做措施,抵挡不了太久。
王乔安果然急的团团转,拉着脸逼迫副将们想法子。
副将们无法,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的结果,却是选择了责怪幽州军无用。
听到外头通传,钦差谢颂和谢渡都来了时,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