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到他亲生母亲残缺不全的尸体时,从前十几年的梦一般的人生,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佩剑去找十三公主殷琦,想杀了这对奸夫淫妇,杀了他们的爱子,为自己母亲报仇。
可真正见到十三公主时,他困惑了。
殷琦喜欢看鹤,但是自己不养,年纪大了便要游历山川去找,本就不好看的脸受了风霜,更加苍老了,但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个孩子。
她一见到少年,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你和隋镶长得真像,难为五姓世家了,任你这张他们恨得咬牙切齿的脸在族中晃来晃去。」
殷琦笑了一下,「你叫什么?」
「十三郎。」
「这不好,我是十三公主,他们唤你十三郎,是拿你恶心我来的。我曾夭折过一个孩子,很聪明的,要是能长大,也能跟你一般好看,你就用他的名字好了,季卿。」
少年举起剑,不想听她胡扯,一心杀掉她。
殷琦却说:「季卿,杀人容易,让人生不如死可难呢。想不想跟我学?」
她遥望远方的白鹤,露出颀长纤丽的脖子,那么脆弱的地方就摆在刺客面前。
她毫无防备。
「季卿啊,世间如果只有你这样的简单的爱恨,该有多好。」
少年从此做了十三公主的养子,这令人不齿,因为公主年纪大了,新纳的面首都说是养子。
养子们一个比一个好看,可再好看也没有这一个好。
他还长得那么像枢密使隋镶。
外面传得满城风雨,知道内情的人也都不能平静。
五姓世家心里觉得不妙,隋镶一心想除了这该死却没死成的孽障,只有殷琦,真把他当儿子养。
哪怕后来这个她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弑父弑君,犯下种种十恶不赦的大罪,殷琦也没改变过想法。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宫季卿从来不懂她究竟想要什么。
等宫季卿想明白的时候,一个朝代已经覆灭,受那个朝代所供养的十三公主殷琦也彻底被掩埋。
26
「后面的事情……不大好。」
宫季卿顿了顿,看着我,竟有些踌躇的样子。
父皇冷哼一声。
「说吧,有什么的。」
他便继续说下去了。
十三公主殷琦因为容貌丑陋,不常有玩伴,与她最要好的就是她的皇帝哥哥。
她那时候是真的喜欢驸马,求亲哥赐婚,以为从此一生顺遂,哪里能想到爱慕的男子只觉得她面目恶心,碰她都难受。
她失了一场爱恋,便去找其他男人寻欢愉,可那些欢愉都不真实。
至于驸马,说是「各自安好」,但驸马寻欢作乐可以,她那么做就是不知廉耻。
在隋镶之前,她曾与男宠生下过一个儿子「季卿」,不到一岁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大家心知肚明是驸马动的手,但公主没立场给那个孩子报仇。
所以后来遇到隋镶,她才愿意为隋镶谋个官职,她是想为他们的孩子隋倩谋一个前程。
哪知道隋镶也令她失望。
隋镶得皇帝看重后,就千方百计摆脱她的裙带,不愿被当成丑公主的男人。
而皇帝沉迷炼丹与爱妃,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对妹妹关怀备至的皇兄。
至于她和隋镶的儿子隋倩,自小在隋家长大,也不齿她这个母亲。
她周游四方去寻找她心中干净无瑕的仙鹤,入目的却是残破不堪的山河。
她尊贵了几十年,最后发现殷家的天下摇摇欲坠。
然后她遇上了被世家培养来杀掉她和隋镶的十三郎,为他取名宫季卿,将他当作那个早夭的孩子教养。
她给了宫季卿一副面具,让他戴在脸上,教他宫中的种种礼仪和政事堂的诡谲伎俩,像亲生儿子一样手把手地指导,把那些他本来永远接触不到的东西,掰开了揉碎了灌进他的脑袋,然后把他秘密送去皇帝身边做了护卫。
殷琦告诉宫季卿,杀隋镶也好,灭世家也好,都凭他自己的本事。
殷琦坐山观虎斗,却从不告诉宫季卿她想做什么。
皇帝的后宫已经乱成一团,宠妃娈童们争奇斗艳,没有片刻安静,皇帝玩乐之余才去政事堂,与肱骨大臣们说些狗屁不通的话,也不管有没有人听。
宫季卿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隋镶,认识了宣太傅的孙子宣韦,还有一群年老成精的老狐狸。
天下已经是民不聊生,宫里却只知道醉生梦死,老狐狸们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懒得劝谏,最恶心人的是隋镶,他不仅不劝谏,还歌功颂德,让皇帝加征税赋修建行宫,好让他从中捞钱。
当时朝代已生乱象,皇帝好用酷吏,他曾经当庭行刑,把人的肠子扯出来捣了,午后动手,半夜人都没咽气。
行刑的是大司徒尤满,判罪的是枢密使隋镶,皇帝百无聊赖地搂着爱妃看,觉得天下尽在掌握,再吃点所谓「金丹」,简直飘飘欲仙。
宣韦是唯一出声反对却没死的人,但皇帝的恶意不浅,他听了隋镶的建议,把宣韦阉了。
让宣韦成了废人,再让他顶着祖父的太傅名头留在身边做小伏低,何其有趣。
宫季卿见到宣韦时,他已不再是京中人人畏惧的小疯狗,他温和有礼,见人带三分笑,好相处极了,好说话极了。
两个人心里都有对隋镶放不下的恨,不知怎么就凑到了一起,联手弄死隋镶。
半年时间不到,隋镶就因秽乱宫闱被抓,而后强占民田,私蓄奴隶等一系列事件被接连告发,隋镶的盟友们要么被他拖下水,要么赶紧弃他而逃。
案子审到最后,皇帝都觉得奇怪,怎么自己宠信了那么多年的枢密使,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出这么多坏事?
皇帝决定亲自审他。
可隋镶在尤满、宣韦、宫季卿的手下,被折磨了半年之久。
皇帝再见他时,看外表还有个人模样,内里已经崩溃成无知无识的烂泥了。
隋镶当着皇帝的面,用手抠断了自己的脖子。
死相凄惨而恐怖。
皇帝指着他们赞叹:「真是三头畜生!疯狗,秃鹫,青蚺。」
疯狗说的是宣家,别看是读书人,疯起来皇帝都敢咬。
秃鹫是酷吏尤满,秃鹫吃腐肉纯粹是爱好,就像尤满,他也能好好审人,但他就不,因为虐杀是他的爱好。
至于青蚺,既是宫季卿面具的形状,也是他的行事手段。
他喜欢把猎物缠住,然后慢慢收紧,一点点绞杀,姿态优雅,仿佛毫不费力,猎物死的时候外表都不变,内里却已糜烂如泥。
皇帝喜欢尤满和宫季卿的手段,不喜欢宣韦一通乱咬。
隋镶死后,尤满势大。
忠心的老臣劝皇帝杀掉尤满,皇帝不以为意,果然被尤满带着妻儿老小逃掉了,不久就造反。
宫季卿觉得无趣,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问殷琦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他把殷琦当母亲。
可那时她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人,隋镶和殷琦的儿子,隋倩。
宫季卿骤然发现,自己和她其实没有半分关系,隋倩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宫季卿问她,隋镶死了,她高兴吗。
殷琦摇头。
宫季卿回宫,和宣韦大醉一场,哭得无措,他发觉自己成了个没人要的孤儿。
宣韦揽着他的肩,「别怕,我当你是弟弟啊,走,跟哥去干件大事!」
宣韦所说的大事,就是杀了皇帝。
他是天生的疯狗,被皇帝阉了也不会变成哈巴狗,他等了好久,隋镶死了,尤满被他挑拨离间逼走了,宫季卿这把好刀也磨的是时候了,他报仇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皇帝敢剁他一块肉,他早憋着把皇帝千刀万剐。
27
「那时候到处都是叛军,殷氏的皇位朝不保夕,但没人敢提弑君。」
宫季卿浅浅地笑了一下,状似无意,其实是在讥笑,我只能寄希望于父皇离得够远看不清他的小表情。
「嘴上都说是发兵勤王,心里都想取而代之。」
父皇皱起了眉。
这波无差别攻击,父皇果然不能幸免,他当年估计也是打着勤王的名义造反的……
不是我说,人家那些天潢贵胄去勤王还说得过去,我们姚家几百年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族里最大的官就是县里的典狱,他怎么想的呢,这个理由真是太不适合他了。
宫季卿微微抬起下巴,从我的角度看很有些倨傲自尊,他自己却不觉得,只因这动作太小,很少有人能察觉。
「可我们敢。」
父皇呵斥:「弑父弑君,枉顾人伦!」
宫季卿回答:「父不似父,君不成君,人伦何在?」
我小声问他:「所以是你和宣太傅……杀了前朝灵帝?」
「是。」
「那十三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