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寺意一见皇帝,先是开心,等见到被皇帝牵着的颂雅,张口就告状:「皇上,宫颂雅昨天打我了!」
颂雅异常乖巧地说:「姥爷,亓寺意昨天也打我了。」
很好,从称呼上就输了。
亓寺意跺了一下脚,想骂人,但皇上在,他不能使他的少爷脾气。
这时方胜鹮也来了,皇上好久不见这旧友之子,在方胜鹮行礼后就关切道:「近来你祖母还好?」
方胜鹮老实回答,祖母很好,母亲很好,姑姑们很好,姐姐们全都很好。
皇帝听着就头大,真是好一大家子女人!
方胜鹮来学宫念书是对的,就算没有学宫,皇帝也打算到年龄就让他跟着姚守做伴读了。
这在颂雅听来却显得讽刺——一大家子女人都活得好好的,唯独容不下他的亲生母亲。
但除了颂雅,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们,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
方胜鹮盯着颂雅脸上的芙蓉花看得久了,亓寺意走到两人中间挡着方胜鹮的视线,心道才不给你这个傻小子看稀奇。
方胜鹮收到亓寺意略带警告的眼神,已不像从前那样诚惶诚恐,而是问颂雅:「你脸上还疼吗?」
颂雅脸上是从眼下到下颌一段皮肉灼伤,在靠近鼻梁处还撩了一道印子,画圣的芙蓉花心在嘴角上方,花蕊恰好探到鼻梁处,与那里天生的一颗朱砂痣接上,从伤得最重的花心向伤痕较少的脸颊,颜色逐次浅淡,难得的是美而不妖,仿佛是花与颂雅伴生。
方胜鹮盯着颂雅看不是觉得奇怪,而是的确觉得美丽。
颂雅很懂这小子的傻愣劲儿,知道他是好意,就回答:「如今不疼了,就是有时痒痒的。御医说皮肉还没好完,忌口的东西可多了。」
方胜鹮点头,「那你忌口什么抄给我,我下次给你寻你能吃的零嘴。」
「好啊。」
皇帝很满意方胜鹮对颂雅处之如素,于是看自己外孙亓寺意就不太顺眼,「小亓,颂雅是你表妹,以后你要多照顾她,不许和她置气。」
亓寺意本来就生气方胜鹮衬得自己特别不懂事,再「莫名」被皇上教训,自己昨天被颂雅打的包还在隐隐作痛,几处无名火一起发作,不屑地说:「谁要照顾这个丑八怪啊!」
皇帝怒斥:「大胆!」
这一声一出,四周所有人都跪下了,除了被皇帝牵着的颂雅。
皇帝指着亓寺意骂:「混账东西!你娘怎么教你的!」
颂雅拽了拽她皇帝姥爷的袖子,皇帝忙看颂雅,发现她脸上并没有伤心难过,才放心下来。
「颂雅,听朕的,你不丑。」
皇帝出口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说颂雅不丑就是不丑,谁敢唱反调就是大逆不道,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决心。
颂雅笑了笑,「我知道世子是因为和我生气才乱说的。云雀最公正了,云雀你说来评说,我丑是不丑?」
方胜鹮认真地说:「不,颂雅很漂亮。脸上的芙蓉花也很美。」
颂雅轻声道:「姥爷,您看,我不会被几句话伤到的,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
说这话时,亓寺意感受到帝王的威压,平生第一次畏惧起自己的外公来。
「这是姥爷的承诺吗?我当真咯?」
「当真。」
颂雅提起下摆,端端正正给皇帝磕了一个头,「谢皇上!」
她又站起来走到亓寺意面前,轻叹了口气,「世子,以后你说话可要小心些了,姥爷已经答应我了。」
亓寺意也不是傻子,知道什么时候不能放肆,「皇上,寺意知错了。」
「知道错就好,去上课吧,颂雅也去,不必送朕了。」
相信不超过一天,皇帝「不许旁人议论郡主容貌」这条口谕就会传遍京城。
皇帝是天,天说什么,就是什么。
亓寺意被随从扶起来,他自己也明白了之前说话冒失,想给颂雅道个歉,颂雅却拉着方胜鹮先进去了,当他不存在。
亓寺意又生起气来,那个小鸡崽子方胜鹮有什么好的,怎么宫家兄妹都那么喜欢他!
小鸡崽子方胜鹮:「颂雅,我答应你哥看着你,不许你仗着郡主身份欺负人,你可别找亓寺意的麻烦,要是闹大了,你哥要生气的。」
颂雅表面坦然,实则握着兔毫的指节都泛青了。
「我不生气……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什么东西,也配我特意对付……」
方胜鹮没听出她话里的咬牙切齿,还傻乎乎地点头,「就是就是,咱们要心胸宽广。」
颂雅烦躁地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可惜那股气实在咽不下去。
她怎么可能不在乎别人说她是丑八怪!
她的脸怎么就不漂亮了!
画圣执笔画的芙蓉,还有比这更好看的吗!
亓寺意你个王八蛋睁眼瞎!
好好好,你说丑是吧,你等着……
等着……
颂雅气得眼珠子乱转之际,猛然间瞥到书上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来,子宁不嗣音」上,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冷笑起来。
她冷笑时颊上的芙蓉花花叶微动,深深浅浅的色彩漾开,仿佛活了起来。
亓寺意,总有一天,我要你心仪于我这个丑八怪到死去活来,再把你的喜欢放在地上踩成烂泥,我等着看你痛哭流涕的丑模样!
41
紫禄馆里如今只有两拨人,一拨是安朝的官吏,一拨就是乌禅使者。
颂清说他见到了邢寡妇的「亡夫」邢三魁,我不会傻到以为邢三魁做了紫禄馆的小吏。
也就是说,他是乌禅使者。
「你从没见过邢三魁,怎么知道是他?」
「乌禅使者觐见时,我看出他是中原人,然后派人调查。根据他的饮食、起居细节,猜测他出身西北。又从其他使臣那里打探到他出现在乌禅的时间。
邢寡妇常常念叨她亡夫,那人所有特征都一样,出现的时间也吻合。」
「太巧了,会不会是计?」
颂清却说:「咱们那小小山村,出了皇帝不说,还出了云雀父亲等一众惊世名将,娘亲怎么不觉得巧?龙兴之地,有时候就是这样。」
「你是说咱们村风水好?」
「或许吧。」
这么说也是,我那要饭的爹都当皇帝了,邢三魁只是个乌禅臣子,比较起来只能说混得一般。
乌禅是边境小国,国力不算最强,不过它地处偏僻,战马品种极好,所以不怎么被打,又很擅长奔袭打别人,是颇为让人头疼的存在。
另外就是乌禅历代君主都很不要脸,具体表现在:每次挑起战争就死命打,打到死伤无数,朝野震惊,等到被中原大军碾压后,跪得又特别端正,痛苦哀求爹爹别打我。
真不是我夸张,曾经乌禅的国书就有写:「儿不孝,父亲大人饶命」。
原话,一字未改。
对待这种外邦,你说打吧,长途跋涉,没什么战利品,打到了也很有可能因为距离遥远而失去控制。
放任不管呢,它又时不时想来挑战「父亲大人」的权威。
这种国家就很恶心人。
前朝末年大乱,邢三魁是被征召入伍打叛军的,不过那段时间乌禅也时常侵扰边疆,我猜测他是那时候被掳去乌禅。
等见了邢三魁本人,我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一个被掳走的人,绝不会这么意气风发。
据说邢三魁年轻时是个俊俏郎君,长得好,又读过书,所以娶到了嫁妆丰厚又貌美如花的邢寡妇——这都是我听村中老人说的,毕竟自我有记忆起邢寡妇就是浓妆艳抹也难掩苍老的模样,实难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
而如今我见到的邢三魁穿着乌禅服饰,蓄着他们骑兵头和胡须,完全是个乌禅人模样。
邢三魁见我时倒是很平静。
「皇上离开时我还未成亲,虽未曾见过几次,总算是有几面之缘,谁曾想皇上不曾认出我,反倒是小公子查出了。」
那是你不知道颂清有多么喜欢找村里人扯闲篇,他和你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是怎么去的乌禅呢?」
「啊,当年战乱,朝不保夕的日子过够了,正好乌禅兵来打劫,我被一个女将掳走,做了她的奴隶。后来她杀了几个兄弟成了乌禅女王,我就在前廷给她做事。这几年她喜欢上了西域那边的碧眼猫儿,我就搬出王宫,专心做臣子罢了。」
碧眼猫儿指的是西域那边的青年奴隶,因为发色瞳色与中原不同,异常美丽,像是一种西域宠物猫,便得了这样的代称。
我看了颂清一眼,从颂清连上看到了满满的「他在胡说八道」。
跟我想的一样。
「那你既然能回来,为何不回家?」
「我如今孑然一身,回去又能怎样,唉,无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