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止住了嘲笑,却还是垂着眼皮往我这儿瞟了一眼,挑衅的意味很重。
她对面的紫衣美妇人道:「还不快扶大公主起来。」
我注意到她说出「大公主」这三个字时,刚刚扯人袖子那女子眉头皱了一下,嫌恶的模样。
我不等宫人来扶,自己站了起来。
「没事儿,你放垫子吧,我重新拜。」
小宫女如释重负地把垫子放到我面前,陆续又有几个宫人,将垫子放到夫君和孩子们面前。
我们终于按照宫人们教的拜完了父皇。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激动,面无表情地说:「姚氏长女,朕与元妻所出,为大安嫡公主,册封奉国公主,赐居公主府,赏黄金三千两,食邑同于超一品内命妇。奉国公主之母追封仁敬皇后,移骨入皇陵……」
「父皇!」
他左手边的高大男子打断了他的话。
「您曾经答应过母亲要与她合葬!」
父皇淡然道:「朕却没有答应只与她合葬。大皇子殿前失仪,罚俸三月。」
大皇子心有不甘地想说些什么,往前迈了一小步,被与他站在一侧的女子拉住了。
「父皇见谅,他只是想念母亲。」
父皇说:「朕便是要你们知道,天下不止你们有母亲,也不止你们的母亲含辛茹苦受尽委屈,看看奉国公主和仁敬皇后吧,看看她们是如何过的!」
此话一出,两边的六个人表情都很精彩。
但是我完全不懂精彩在哪儿!
就像是村子里所有的小媳妇儿都在八卦村尾邢寡妇跟隔壁村子的谁谁谁不清不楚勾勾搭搭,但就你不知道!
她们还都不告诉你!
我差点没忍住问发生了什么,好在夫君及时靠近我,跟我说:「跟你没关系,谢恩就好。」
我傻乎乎地应了,朝高高在上的父皇说:「儿臣谢谢父皇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我打断。
父皇有些愣,估计是没想到工具人也长了嘴。
「我娘告诉我,您走的时候说来年开春回来,所以她给我取名姚小春,您可以跟她一样叫我小春。
「这是我夫君宫季卿,还有我两个孩子宫颂清和宫颂雅。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对不住,您刚刚一直没问我们叫啥,我就自己说了,免得下次见着孩子叫不出名字,他们会伤心的。
「那个……我这些年其实过得还行,不至于当反面例子吧。」我转头问夫君:「对不对?」
宫季卿笑着点头。
颂雅插嘴:「就是!在县城淘粪的孙三爷说,我家比县里好些人家日子都好过呢!姥爷你可别看不起我们!」
皇上的眉头因颂雅的话舒展开来,本来严肃而阴沉的脸云开雾散,朝颂雅伸手示意她过去。
颂雅胆子大得很,拎着裙子就跑了过去,在皇上脚边绕了一圈,昂着头疑惑地说:「姥爷,你身上好香啊!」
皇上抱起颂雅,「那是朕用的龙涎香。」
颂雅猝然被抱起,慌张地攀着皇上的脖子,然后嘟囔着:「姥爷,你长得真像娘亲。」
「是你娘亲像朕。」
「哦。」
「来,颂雅,姥爷带你认认亲戚。」
「这是二皇女鄄御公主。」
「二姨好!」
鄄御公主姚若凌,就是刚才扯人袖子的那个,父皇的二女儿。
其实在我出现之前,她一直是长女,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不好受呢。
「三皇女建御公主。」
「三姨好!」
建御公主姚若准,姚若凌的胞妹,方才笑话我的金衣女子。
「大皇子显王。」
「大舅舅好!」
显王姚斩,父皇的大儿子。
他们三个的母亲,都是父皇离家后再娶的周夫人。
而另一边的三个,则是豪族荀氏的嫡女荀贵妃,荀贵妃与前夫的女儿、皇上的养女嘉妱公主尤烁儿,荀贵妃所生的二皇子福王姚守。
也就是颂雅口中的「姨姥姥」「小姨」「小舅」。
颂雅这孩子也太实在了,一家子皇亲国戚,被她称呼得像是村里地主认亲大会。
不过多亏颂雅让父皇起了兴趣主动介绍,也让我明白了一些事。
我之前还想不通,他当皇帝前好些年就是南方霸主,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现在我知道了。
这个死老头,当了皇帝后,发现自己有周氏和荀氏所出的两拨儿女,周氏是亡妻,荀氏是新宠,手心手背都是肉,掐起来无论哪边受了伤他都舍不得。
所以他把我找回来了。
大概意思就是:我决定让那个死了几十年的媳妇儿来当皇后,我还把她女儿接回来当嫡公主,这样你们就不用争谁的妈该当皇后谁该当嫡子了。
忽然就觉得公主府啊食邑啊黄金啊什么的,拿得一点都不亏心了呢。
这都是一个称职的挡箭牌应得的。
宫季卿察觉到了我的失落,在众人目光都被颂雅和皇上吸引走后,又把手伸进我袖子里,用指头勾了勾我手心。
「小春别哭丧着脸,都不好看了。」
我强行挤出一个笑脸。
接着又叹了口气。
「原来根本不是因为想念我。」
「可是我很想念娘子啊,这些天被那些人拦着,我都不能好好抱着娘子,亲亲娘子,给娘子画眉绾发了……」
颂清无奈说道:「爹爹,我还在。」
宫季卿斜睨着眼,看向他亲生儿子,「学你妹妹,去找姥爷。」
颂清虎躯一震,慌不迭地离开了我俩。
总之,闻政殿拜见算是很顺利的,最后走的时候,父皇送了颂清颂雅许多东西,看着都不便宜,这老头子虽然坑我,但对孩子还行。
我就不苛求什么了,人要知足,知足常乐嘛。
——
《武帝野史.第七卷.奉国公主》
奉国公主还朝,于闻政殿拜见,时奉国之女烟罗年五岁,旋于殿前,谓帝曰:「祖祖身有异香,奇耶怪耶」。帝喜其可爱,赠龙涎香一扇。
编者注:武帝独爱烟罗郡主,诸子莫堪一比,盖自龙涎香始。
4
宣太傅手持折扇,脚踩白靴,身披绮罗大氅,头戴青玉冠带,端的一副天界谪仙人的清贵模样,蓦然出现在我公主府的后院,那张好看的脸纠结成了包子褶。
宣太傅爱洁,见我们母子三人都在泥坑里,干脆连回廊都不下来,远远地同我说:「公主,放弃抵抗吧,逃课是没有前途的。」
「可是你看见了,我在装修……」
宣太傅:「臣竟不知朝廷如今这样艰难,连泥瓦匠都请不起了么!」
宣太傅一甩折扇,扇走空气中飘荡的灰尘,仪态可真好,甩个扇子都像村里唱戏的一样,说不出的好看。
他越说越痛心疾首:「公主逃课就算了,还带着公子小姐一起!」
颂清举起满是泥浆的小手,「先生,我今天已经练完字了,也背完书了,还把明日要学的文章也预习了。」
颂雅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也没有偷懒……」
宣太傅:「少来这套,你的作业都是颂清帮你做的,以为颂清用左手我就看不出么!」
我假意斥责:「颂雅你怎么能这样?」
宣太傅:「公主你也别装了,驸马用左手写字我一样认得出。」
半个时辰后,我和颂雅被押去补课,颂清因为出色的课业,获得乘坐马车外出游玩的机会。
好难,真的好难,为什么做公主要学这么多东西。
比起耕地喂猪难太多了。
答应和孩子们一起做的游艺墙还没抹灰,再不去泥水都要干了……
今天的天好蓝,天上的白云好白……
这支笔的毛毛摸起来真舒服,就是怎么也写不出好看的字……
神游天外的下场,就是颂雅都完成功课去玩了,我还在描字。
宣太傅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不写完愣是晚饭都不给我吃,硬生生守着我。
天色渐渐暗了,黄昏的光给书廊洒了一层橘金色的纱幕。
然后我看见宫季卿从月洞门走进纱幕之中,他换上新做的锦袍,腰带上挂着我和颂雅做的荷包,和那一圈环佩的色泽质感格外不搭。
宫季卿手里提着点心匣子,嘴角噙着笑意。
「娘子又被留堂了,夫君我真是好没面子。」
宣太傅恶狠狠道:「笑?你俩还有脸笑!册封礼这么久了,你媳妇儿连自己名字还写得歪七扭八!」
宫季卿握住我的手,在他掌心搓了搓,「不急不急,学不会就慢慢来,小春已经很努力了。」
宫季卿总是能精准地把宣太傅气到失去仪态管理。
「宫季卿!」
「有事?」
宣太傅指着他的鼻子,「公主府装修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京中名门有一家宴请你们吗?你还不急?你再不着急,他们就将你们奉国公主府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