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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长渡_花上【完结】(12)

  他话音未落,喉间已哽得发疼。

  “才不是呢!”小姑娘急急地拽住他的衣袖,“她们只是去了天上,那里有琼楼玉宇,比人间更好。而且她们都在看着你呢!”

  她见他神色黯然,又掰着手指细数:“你还有爹爹,有兄弟姐妹,往后还能交好多朋友。”

  说着忽然拈起一块桃花糕,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你瞧,这是用今春新摘的桃花做的。花开时多好看呀,风一吹香得醉人。做成糕点后更是甜得很。”

  她将糕点又往前递了递,袖口沾着的桃香幽幽传来,甜甜道:“我娘说人生在世,要尝的甜头多着呢。我们才多大呀,连世间的点心都没尝遍呢!快尝尝,保管甜得你牙都要酥了。”

  那糕点上的桃花煞是好看,仿佛还带着三月的暖意。

  薛召容素来不嗜甜,可当小小的沈支言将那桃花糕递到跟前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轻咬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原来这世间,真有这般沁人心脾的甜。不知不觉间,整块糕点都已入了腹。

  “谢谢你。”他低声道,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经踮起脚尖,用绢帕般的袖角替他拭去唇角碎屑。

  “谢什么呀!”她眉眼弯成了月牙,“往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啦,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统统都可以说与我听。”

  她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摸出块松子糖:“喏,这个也好吃得很。”

  他明明比她年长几岁,此刻倒像是被当成了需要照拂的幼弟。望着眼前这个絮絮叨叨的小人儿,薛召容忽然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他唇角微扬,露出这些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原以为这萍水相逢的温暖能延续下去,谁知不过月余,沈支言便去了江南外祖家,这一别,便是三载春秋。

  起初他还会望着宫墙下的桃枝出神,后来琐事渐多,晨起练剑、挑灯夜读,还要应付父亲越来越多的安排,不知不觉间,那个给他递桃花糕的小姑娘,竟在记忆里渐渐淡了。

  及至弱冠,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阴郁的少年。剑术精进,诗书满腹,连父亲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赞许。

  前年宫中宴会时,在人群中有过遥遥一瞥,那时她已及笄,再不是记忆里蹦蹦跳跳的小丫头,而是个亭亭玉立的闺秀。

  不过匆匆一眼,之后再未相见。

  后来公务日益繁重,父亲交办的差事一件接着一件,哪还有闲心惦记这些风月之事?

  可如今......为何偏偏总在寂寥深夜里,那些本该模糊的往事,竟一桩桩、一件件,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老医师皱着眉头,也是头一次接待这般特殊的病人。

  薛召容半晌才摇头道:“这算哪门子相思?况且,她待我,分明也是不同的。今日相见时,那眼神里藏着万千思绪,似嗔似怨,又带着几分怜惜。连平日最珍视的紫檀手串都送给了我。”

  这般偏爱,倒让他惊讶。

  立在一旁的鹤川搓了搓下巴,道:“我打十几岁起就跟在您身边,这十几年来何曾见您与沈姑娘有过深交。再说这病症,起先不过是梦魇时唤两声名讳,近来连那些个亲昵话语都脱口而出。若非日有所思,怎会如此。”

  这话不假。

  老医师捋着花白胡须,眯眼笑道:“这也难怪,春日里犯相思的人原就多些。”

  说罢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薛召容一眼,问道:“公子年已弱冠,可曾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或是欲、望过剩无法排解?可要老夫开些调理的方子?万不能憋着。”

  老医师这话虽说得含蓄,却叫薛召容耳根霎时烧得通红。他垂首盯着木桌上的缝隙,半晌才低声道:“未曾接触过女子,也不用开药。”

  长到这般年岁,莫说是亲近,便是姑娘家的手都不曾碰过。

  偏生他与沈支言那些梦境真切得骇人:温香软玉在怀的触感,唇齿交缠的甜腥,情动时的激情缠绵,以及醒来时锦被间似乎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这般虚实难辨,倒比那病症本身更教人疑惑和羞赧。

  老医师捻着银须,眼中透着几分了然:“公子这般年纪,精、血旺盛却久未疏解,难免有些神魂不守。既你有情于她,何不遣媒下聘?说不定正是段天赐良缘。”

  老医师这话让薛召容眉头紧锁。

  今日相见,他那些唐突之言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把她吓得不轻。尤其那两句“我们两府联姻”、“你不愿嫁给我”竟自己从唇齿间蹦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惊住了。

  他摸了摸腕间的紫檀手串,喉间发苦。那些话分明不是本意,却偏生像被什么牵着走似的,一句比一句孟浪。

  最蹊跷的是,沈支言喜欢表哥这件事他都知晓,还并非是从沈支安那里听来的。

  眼下亲王府需要重臣帮衬,若以此为由提亲,父亲定然乐见其成。可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狠狠掐灭了。

  强娶之事,与禽兽何异?今日不过脱口一句求娶之言,就已将人吓得花容失色,若真仗着家世强求,对她该是多大的伤害。

  鹤川凑近半步,低声道:“公子,鹤川瞧着,沈姑娘待您确实不同。在沈府时,她虽强作镇定,可那眼角眉梢总往您这儿瞟。还有那般贴身之物都赠予您了,若说无意,谁信?”

  “您说她心仪表哥,可今日在沈府,我瞧得真切,她连个正眼都没给那位表少爷,倒是看您眼睛直勾勾的。您这病症来得蹊跷,或许沈姑娘也如此呢。您不如寻个机会,当面问个明白。”

  鹤川这番话倒让薛召容心头一震。或许沈支言当真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应?否则今日相见时,她眼中怎会流露出那般复杂的情愫?

  正沉思间,忽听老医师插话道:“公子幼时可曾受过颅脑重伤?或是有过记忆缺损之处?”

  薛召容回道:“确有一桩旧事。听奶娘提及,我幼时曾被人掼摔于地,当时七窍流血,险些丧命。不过这些年来我并无不适,也神思清明,倒不曾有过记忆错乱之症。”

  老医师捻须沉吟良久,道:“如此说来,或许是当年那伤埋下了病根。不过老朽还是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不如,寻那位姑娘当面一叙。”

  薛召容见大夫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起身朝老医师郑重一揖:“今日劳您费心了。容我回去再细细思量,看如何了结这桩心事。今日问诊之事,还望大夫莫要外传。”

  老医师连忙拱手还礼:“公子放心,老夫行医数十载,最重医德。今日之事,绝不会传出这间药堂。”

  薛召容辞别医师后回了亲王府。方才更衣洗漱,外头管家就来禀报说王爷传见。他匆匆赶到父亲书房时,但见父亲正就着烛火批阅文书。

  薛亲王薛甚虽已年过半百,却仍保持着武将的挺拔身姿。烛光下可见其轮廓分明的面容。剑眉入鬓,鼻若悬胆,那双锐利的凤眼即便在阅卷时也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当年他便是凭着这副俊朗容貌与赫赫战功,在京城贵胄中独领风骚,先帝曾赞其“玉树临风,将才无双”。

  薛召容容貌随了他,尤其是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与挺直的鼻梁,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垂手侍立,等着父亲发话。

  薛甚素来治家如治军,两个儿子的一言一行、一应差遣,皆要经他亲手安排。

  即便是已能独当一面的长子,或是文武双全的次子,在这位曾为朝廷打下半壁江山的亲王面前,依然要俯首听命。

  薛甚将手中文书往案上一搁,锐利的目光在薛召容身上逡巡片刻,却未赐座。

  “近日你多留心些你大哥。”他声音沉如寒铁,“西域那边不太平,已有细作混入京城。偏生你大哥经手的那桩差事又与西域有牵扯。最近若遇西域人交接,你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定要护他周全。”

  在薛甚眼中,两个儿子确是云泥之别。

  长子薛廷衍生得八面玲珑,在朝堂上能舌绽莲花,办起差事来又滴水不漏。莫

  说是亲王,便是圣上也常赞其“栋梁之才”。与这般伶俐人相处,自然轻松。

  反观次子薛召容,自幼便是个闷葫芦。虽也练就一身本事,可总像是蒙尘的明珠,该亮的时候偏要敛着光华。

  平日里,那些需要周旋的体面差事,薛甚都会交给薛廷衍,至于暗处的刀光剑影、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则统统推给这个沉默寡言的次子。

  偏生这闷声不响的孩子,办起事来竟出奇地妥帖。再棘手的难题,经他手后总能料理得干干净净,连御史台都挑不出错处。

  久而久之,他与长兄便成了明暗相济的两把利刃。一个在光风霁月处周旋,一个在暗影幢幢中行事。

  这般安排倒也合了薛召容的性子,横竖他本就不善与人虚与委蛇。纵使时常要赴汤蹈火,纵使功劳尽数记在兄长名下,他也早已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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