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你须得万分谨慎。虽说那是你兄长,可若真闹到兄弟阋墙、对簿公堂的地步,只怕整个亲王府都要遭殃。皇上正愁寻不着由头处置你们,岂不正好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个时候她还能如此清醒地说出这些话,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似嗔似恼地睨着他:“我说的这些,你可都记在心上?若是听明白了,就快去办正事。”
可眼下,她唇边传来的幽香让他心神俱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正事不正事。
她见他不语,蹙眉在他胸膛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听到没有?”
她这一掐,他吃痛闷哼一声,这才松开手。
她忙理了理微乱的衣袖,道:“你该回去了,若是在此耽搁太久,难免惹人生疑。我与义沅姐姐若查到什么线索,自会告知于你。至于我大哥二哥那边,我也会提醒他们多加小心。这段时日怕是不太平,你自己也要当心。”
她话音落下,见他仍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微微侧过脸,继续道:“若你需要我父亲相助,尽管直言。他在庐州有个堂侄儿,颇有才干,年纪轻轻便做了知州。你若得空,不妨去拜访一二,或许对你有所裨益。”
她深知他孤身一人难成大事,需得有人相助,更要结交些真心相待的盟友。
他见她这般处处为自己筹谋,心里暖暖的,连带着胸腔都微微发烫。好似两人之间似有无形的丝线,正将两颗心悄然拉近。
他望着她,郑重点头道:“我都记下了,定会妥善安排。那日让伯父伯母忧心,改日我必当登门致歉。”
他指的打人那日。
沈支言轻“嗯”一声,转身欲走,手指刚触及门扉,忽觉袖口一紧,回眸便见他从怀中取出一颗糖果,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听人说,心里不痛快时吃些甜的便好了。”他声音温和,眼底漾着细碎的光,“吃了它,你这一整日心里都是甜的。”
甜的。
她望着掌心里那颗小小的糖果,眼波微动,再抬眼时眼角已是湿润,唇边也噙了笑。
她点着头,将糖果轻轻攥在掌心,对他道:“你也是。”
以前太苦了,是该尝一些甜的了。
他也点了点头,那双眼睛又在春光里化开了。
他与她道了别,出了太傅府,先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往庐州,然后又转向外祖家宅邸。
当年母亲病逝后,外祖家在朝中的势力便如秋叶凋零。纵有父亲暗中周旋,终究抵不过天子雷霆手段。不过三载光景,外祖父与两位舅父的官职尽数被褫夺,显赫一时的家族就此没落。
如今外祖一家早已远离朝堂,在城西巷陌过着布衣蔬食的日子。
当年云家在朝中是何等显赫,外祖云老太爷更是助先帝开国的肱股之臣。谁曾想母亲离世那年,偌大的云家倏然倾颓,任凭父亲与众朝臣如何求情,终究难逃帝王雷霆之怒。
这些年来,云家被皇室打压得喘不过气,如今只得偏居城西一隅,门庭冷落。
所幸云家子弟倒也看得开。大舅举家迁往北境,舅母的父亲是北境的知县,在当地颇有声望。
大舅到了北境后,因其博学多才,又献策治理风沙之患,渐渐赢得当地百姓爱戴。如今在北境之地,云家声望日隆。
现任知州年迈多病,已有告老之意,大舅的岳父身为知县,又得民心,极可能继任知州之位。
北境毗邻西域,周遭数州常年动荡,匪患不绝,历来是朝廷最为头疼的边陲之地。加之北境民风彪悍,官吏亦多傲骨铮铮之辈,朝廷这些年虽心存忌惮,却始终不敢轻易插手管制,只得由着他们自治。
这般情势下,若大舅岳父真能执掌北境,倒是个意外之喜。
薛召容踏入外祖家院门时,正见外祖父提着铜壶在浇花。老人抬头见是他,怔然之后忙叫了声:“召容?”
自打云家没落,为避皇家猜忌,亲王府与云家明面上很少往来。算起来,祖孙二人已有许久未见。
薛召容疾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孙儿来给外祖父请安。您近来身子可还硬朗?”
云老爷子一把攥住他的手,连连点头。老人张望了片刻,眼底的光黯了黯:“你大哥,又没来吗?”
自打云家式微后,薛廷衍便鲜少登门,这些年连年节都不曾来问安。每每念及,老人心里总像堵着块石头。
薛召容回道:“大哥近来事务缠身,实在抽不开身。今日孙儿前来,实是有要事相求。”
云老爷子见他神色凝重,搁下手中的铜壶,领着他进了屋。
薛召容整衣正冠,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道:“外祖父,大哥掌管的岳名堂日前突发大火,如今父亲与大哥正为此事奔走。皇上这些年对亲王府多有猜忌,此番定会借机发
难。虽以父亲的手段,保下大哥并非难事,但亲王府经此一役,只怕有些艰难。”
“眼下兄长一时难以脱困,亲王府却不可无人支撑。这些年我虽无官职在身,却始终在暗中为兄长周旋,朝中诸事也算了然于胸。”
“如今兄长遭难,父亲身边急需得力之人,我自当挺身而出。只是,无官无职,终究受阻。岳名堂之事未平,父亲自顾不暇,无力为我在朝中谋得立足之地。孙儿斗胆,恳请外祖父施以援手。”
薛召容言辞恳切,句句真诚。
云老爷子听罢,眉头微蹙,沉吟良久方道:“容儿,云家如今处境你亦知晓。外祖父该如何助你?”
薛召容回道:“近日听闻翰林院学士有意告老还乡。这翰林学士之位尚未定夺,而现任学士与国舅爷皆是祖父当年同僚,昔年在朝时交情甚笃。这些年应也常与他们走动。若祖父能代为举荐,孙儿感激不尽。”
“待孙儿掌了翰林院实权,便可接手兄长经手的事务。届时父亲必当器重于我,如此孙儿方能护得亲王府周全。”
云老爷子捻须凝视:“你想做这翰林院学士?容儿,你虽文武双全,才学过人,可翰林院事务从未经手。骤然坐上这学士之位,莫说旁人非议,便是你自己可应付得来?”
“况且,我听闻朝中已有不少官员举荐太傅府的长公子沈支禹。若你横插一脚,太傅府那边该如何想。”
薛召容低声回道:“祖父不必忧心。孙儿自会与沈大公子商议妥当。如今翰林院学士之位,李贵妃、太师与何家早已虎视眈眈,他们意在借机铲除沈支禹,动摇太傅根基。”
“太傅府虽权重一时,沈支禹又才学深厚,可若李贵妃一党联手发难,只怕他们很难应对。”
“此刻翰林院学士之位于我而言,恰似横渡急流唯一的独木桥。若由我来执掌翰林院,非但能护佑沈支禹周全,更能与他共理院务。待我日根基稳固,或另有际遇,自当举荐他接掌此位。还望外祖父成全。”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云老爷子打量着薛召容,往日这外孙总是沉默寡言,冷若冰霜,从不知争抢为何物,只知循规蹈矩地听他父亲差遣。如今竟主动要争这权柄,倒教他颇感意外。
他沉吟片刻,捋须道:“此法倒也使得。只是你骤然登上翰林院学士之位,恐难服众。不知要以何缘由举荐?”
薛召容:“外祖父不必忧心,孙儿已思虑周全。近日自当为国为民做几件实事,博得百姓称颂、同僚青眼。只求您能在翰林院与国舅爷面前,替孙儿美言。”
云老爷子细细思量,见他确有筹谋,又难得这般锐意进取,不由轻叹一声:“此事我自当尽力,只是成与不成,尚难断言。不过你放心,我必当竭尽所能。”
他轻叹了声,语气渐沉地道:“当年你母亲临终前,最是牵挂你,常嘱托我日后多照拂于你。可惜云家式微,这些年也没能帮衬什么。更惭愧的是,你母亲故去这么多年,至今未能查明她究竟是为人所害,还是当真自缢。”
老人家喉头微哽,眼前又浮现女儿悬梁那日的场景,胸口仍如针扎般刺痛。那样明艳鲜活的人儿,怎会无缘无故自绝?
彼时她与王爷琴瑟和鸣,亦不曾与外人结怨,偏生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去了。这桩悬案,成了他心头拔不出的一根刺。
说起母亲,薛召容心中亦是沉重,他沉声道:“外祖父宽心,母亲之事,孙儿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这些年我暗中探查从未间断,终有一日,必能还母亲一个明白。”
云老爷子望着眼前日渐沉稳的少年,眼中满是欣慰,连连颔首道:“好孩子,日后若需相助,尽管来寻外祖。你舅舅那边,多少也能帮衬一二,但凡遇到难处,定要告知我们。”
薛召容郑重其事地朝外祖父深深一揖,对方连忙伸手扶他,慈爱道:“傻孩子,自家人何须这般多礼?可曾用过饭?让你外祖母给你做些爱吃的。”
薛召容心中一暖,却想起自己是从亲王府偷溜出来的,只得压下不舍,温声道:“今日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陪外祖父用膳。还请代孙儿向外祖母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