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白静静看着她,瞧她不屑却又隐忍的模样,心里却暂时生不出什么恶感,只是忍不住略觉可惜。
若她只是一介白身,自己还可将她带回维岳山门悉心教导。
沈念初这人的本性可堪一教,也许稍加引导便可摈除心中恶念,不至于是眼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贪俗之色。
然而她偏生又得了春月宫,并且只将它紧紧抓住,决不肯放手,殊不知这春月宫于她而言虽是天降至宝,同时却也埋下了祸患的种子。
如果不是有冯春坐镇,她如今只怕不一定有命在这里。
“沈宫主,我有句话,你或可一听。”江砚白望着她的眼,似是迟疑片刻,“识分知足,外无求焉。”
沈念初眼里却涌上讥诮之色,只是很快又被她压下去,作出乖顺的模样来,“多谢神尊教导,我以后一定安守本分。”
她分明是不服的,只是迫于神威的刻意讨好。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此人似乎还并未如此油滑。
江砚白不由有些失望,不再关心沈念初,他重又凝神看向天边,无尽的黄沙望不到头,单调的土金色绵延至地尽头,与碧蓝的天色接壤,划出了一道分明刺眼的边界线。
身后却有穿破疾风的声音,由远及近着贴来,怜青向后望去,见到为首之人却是冯春,宽大袖袍被烈风鼓起,冲着沈怜青招招手。
所有人顷刻间已到齐,维岳山门的人齐齐静立在身后,春月宫这边的人却都嘈杂着围着沈怜青,你一言我一语地聒噪出声。
江砚白忽而轻声说道:“来了。”
这一声过后,方才还安宁寂静地天空忽而就变了颜色,从远方掀起了巨大的紫灰色漩云,满天星斗都被搅碎 ,一眨眼的功夫,天地之间辟出了一条玄道。
漩涡的中央,缓缓降出了一具宽大身躯,他浑身覆着坚硬盔甲,却又在盔甲上插满了鲜花,那花朵生得妖异,艳香招摇浓烈着侵袭而来,却是清甜的味道。
——百花将军。
盔甲之下,则是一具森然白骨,行动起来有咯吱的异响,骨节老朽得不成样子,走起来亦是缓慢而笨重地,他自玄门中踏出,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不断停下来四处张望,果然是在寻找着什么的样子。
而百花将军的身后,则是跟了数目众多的士兵,同样的身披盔甲、白骨森然,那是一支极为诡谲的厉鬼大军。
所有人均是屏息凝神,默默看着这一切。
漫天的尘土有些模糊视线,怜青眯着眼想要往前几步瞧清楚,江砚白却伸手拦了拦,“别乱动。”
这百花将军虽是形容可怖,却不会叫人生出恐惧,反而觉得它甚是平和。
怜青点点头,又无声着往后倾了倾身子。
百花鬼城现身的时机短暂,大概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它便停下了脚步,硕大笨重地脑袋往肩头靠了靠,做出个垂头丧气的模样,他的身前,便又缓缓荡开了一道洞玄之门。
那便是百花鬼城的入口。
江砚白说:“进去。”
数道飞驰的流光立时间跟在那百花将军身后,射进了洞玄之门内。
怜青依旧被江砚白抓住手腕置与身旁,她的五感不比修仙人,没能感知到那百花将军狂怒的气息,却也本能嗅出了巨大的危险。
就在穿过那洞玄门的一瞬,有股阴冷的气息便将这一行人紧紧缠上,怜青下意识回身望向江恕他们,浓郁的紫黑之气却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眼前只见一片黝黑。
视觉被阻断的同时,五感却也消弭了。
天地之间,唯余一片混沌。
“沈怜青,闭上你的眼睛。”
张见素在她的脑子里轻轻引领着,“什么都不要想,假装自己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都不知道。”
她依言照做。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那被强行掠夺的五感,又丝丝缕缕着回到了她的身上。
“睁眼。”
睁开眼睛的同时,怜青下意识摸了自己的胸口,只摸到了前头那两个青涩的乳。
“小鸡?”
“你别乱摸!!”张见素不知道为何恼了起来,“我的身子进不来,不过尚能与你共识。”
“你还在外头,你没事吧?”
“我没事,现在大家都还在一起,只是都被困在了黄沙里头,动弹不得。”张见素清了清嗓子,“你和江砚白、江恕三个人,一起被卷入了百花将军的执念里,要小心。”
睁开眼睛,这是一片红烛昏罗帐。
“你可能会被抹消己身的神思……”
那脑子里的声音犹自嗡鸣,却在消弭,怜青有些苦恼着摇摇头。
试着动了动,她的脖子立时感到一片酸涩,这才发觉自己那脑袋上顶了一头极其笨重的珠翠,眼前垂着犹如细密雨珠般的面帘,身旁有男性粗重浑浊的呼吸。
“怀乐。”那人咳出重重的一声,“累了罢?来,吃些东西。”
他下了床,摸索着走向桌前,拿了一盘点心过来,递在了怜青的身前。
怜青垂眸看向那只手,皮肤粗糙老迈,长满了褐色的斑点。
是个老态龙钟的男人。
“你害怕朕呀?”那人发出浑浊的一声笑,又安抚着拍拍怜青的手,“朕知道,你心里是不愿的……”
声音低了下去,那盘点心也被他随意搁置在一旁。
平帝只说了几句话,已觉疲累,他沉沉又坐在怜青身旁,温声道:“等朕睡了,你也回宫歇着吧,不用在旁边伺候了,让千山送你回宫。”
千山?
有些记忆涌入脑海,沈怜青后颈的青筋一跳一跳、隐隐作痛。
一晃间,平帝已是安稳入睡,怜青等了一会儿,便用手揭开了那珠翠面帘,好奇看向四方。
她还有种在做梦的感觉,总觉得什么都不真切。
有宫人弯腰碎步行来,对着怜青跪下,悄声道,“贞妃娘娘,请随我来。”
她起身。跟随那宫人轻手轻脚着走出了太初殿,瞧见在殿外的台阶上方,静立着的江砚白。
……不,这是那位,名唤‘千山’的天子近侍。
怜青的心头涌出些许欢欣,连脚步亦轻快了些许,飘摇着来到江砚白身侧,“走吧。”
江砚白身着玄色飞鱼服,腰间配着武器,黑发被利落着绑起,却偏有几缕不怎么安分,垂在了眸间。
叫怜青看不清他的神色。
是他,是他领着大乾的接亲队伍,把她这个奎国的小公主,安稳护送至京。
两国结姻,是许多人不愿意看到的场面,这一路危机四伏,无数的艰难险阻,是他舍出性命地护送自己平安。数千的队伍折损过半,他自己亦是落了一身的伤。
怀乐忽然想问问,小将军,你的伤口愈合了吗?我不会给人上药,总担心误了你的伤势。
“娘娘。”顾千山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夏夜里,他的声音清凉宁适,“随我来吧。”
她低低应道:“嗯。”
宫中的夜,似要比别处更为寂寞。
不知是哪里的池里掀起一片蛙鸣,落在人的耳朵里,急一阵,缓一阵。
“千山。”
怀乐忽然唤了一声,“顾千山。你是叫这个名字呀。”
只知道他姓顾。
两个宫人提灯随着他们,照亮脚下的道路,将他们的影子也拉得纤长。
顾千山不说话,她就故意用脚去踩他的影子,鞋底击着青石地面,哒哒作响。
“是。”顾千山别过头去,不知怎地,觉得赫然,“娘娘,当心绊倒了。”
“哦。”
怀乐的脚步规矩起来,又觉得不怎么甘心,睇他一眼,终究还是问出口来,“你的伤好了吗?”
“多谢娘娘关怀,已然好了许多。”
提灯之人落了两步,脚下的影子一时便淡得看不见了。
前方却又现火光,有人明火执钜,因是逆风,那火焰呼哧着向后舔,撩得那人手背上一片泛红。
身后宫人仓皇着跪下,“殿下。”
这人一袭墨绿的衣衫,在夜里,近乎于黑。
他整个人亦仿佛与黑色融为一体,气息莫测,眉眼晦暗着,很神秘的样子。
沈怜青亦是停了脚步,眼睛微微睁大看向来人。
——是江恕。
不过片刻的清明,怜青只觉得自己心中闪过了什么古怪的念头,待要细究,却也是想不起来了。
两方会面,掀起短暂而诡异的沉默。
直到顾千山弯腰行礼,“见过三殿下。”
怀乐一错不错看向此人,心中纠结片刻——宴辞,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啊,手被烧着了都不懂吗?
大约是她那看傻子的眼神太明显,宴辞很快将手中火把交予了属下,弯腰将他扶起:“千山,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多礼。”
怀乐又自然地看向顾千山,怪道他两的眉眼间略有相似,原来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