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开始又搜刮了一遍,发现人生中合该是最美丽,最鲜嫩的七年,居然惨淡到回忆起来,没有一个有色彩的画面。
她说:“出国之前,我对自己的所谓天赋,是很骄傲的,出国之后,发现周围的人都是天才;出国之前,自以为一身反骨,出国之后,发现周围的人都是疯子。原来我那么普通,我开始害怕,不接受隐没在尘埃里,就没日没夜,拼命地努力……现在想起来,年轻时那股子无知无畏的傲气,很难再捡回来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一点没丢呢?可能都用在我身上了。”
柚安就笑了,话匣子打开,她想起来什么说什么,将七年中间,大大小小的事都捋了一遍。
一些不愿意回想的记忆——譬如鬼迷心窍参加了那个酒局,结果被送进了皮耶的房间,经纪人暗示过她要做什么,但当白人老头带着熏臭难闻的酒气朝她扑过来时,她来不及想,就动手了,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满目鲜血——也很自然地说了出来。
林鸣修则很安静,很认真地听着,仿佛真心要将他缺失的那七年,一块一块拼好。
即便早已被柚安扔进垃圾桶的碎片,也很小心珍藏。
“还有什么?”听了很多,他还不知足,“交给我,你就不用再去想了。”
他双手撑在身后,柚安靠在他肩头并坐,小猫“呜”一声滚到草坪上。
柚安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两小时过去了。
“我能想到的都说了。”
连有次拼盘演出,意外吃到超级好吃的盒饭,都捡起来说了。
但是还不想走,可能是贪恋院子里,温柔地夜风吧。
她看星星时,林鸣修就看着她,长久地安静,她开口时,声音混在风里,几分缥缈。
“其实那时候,我去看过医生的。”
林鸣修怔了会儿,“什么时候?”
“把瘟神皮耶送走之后,我退圈出国之前……那会儿满城风雨,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去精神科挂了个号……其实,那段记忆模模糊糊的,想说也说不完整了……反正最后,我拿到了诊断结果,那个结果很荒谬,几个心理测试题,外加一堆脑电波、眼动测试,就可以判定我有病吗?我不懂,也不接受。医生跟我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那阵子,就像在水底下,说话的人在水上面,声音闷闷的,从我身边流过,进不了脑子。”
“后来呢?”林鸣修伸手抱住她。
“后来更荒谬了。医生说可以吃药,也可以心理咨询,我当然不吃药了,吃药不是承认了自己有病?我挂了咨询的号,遇到了一个无良医生。那个中年女医生,没听我说完一句话,就露出不及其耐烦,甚至是厌恶的神情。见她这样,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她也不说话,时而盯着电脑,时而看我一眼。沙漏在桌上流着,我们一直僵持,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种明显轻视的神情,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能她觉得我无病呻吟,可能她认识我,看过我的新闻,可能是我自己敏感,错做出了错误的解读……我坐在那里想,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最后,我受不了了,起身夺门而出,所有的病例资料都落在桌子,我不敢回头去拿。回家了才发现,身份证和医保卡也丢了,不知道哪个环节丢的,那阵子,就是这么稀里糊涂。”
林鸣修拇指抚在她肩头,习惯性地摩挲,很久很久都没有出声。
然后他哼一声笑了出来。
良久,柚安也哧出一口气,她捏着他的下巴,看进他的眼睛,“谢谢你给了这个故事一个不错的结尾。”
原来人们常说的轻舟已过是这样的,耿耿于怀的屈辱再想起来,笑一笑了不起了。
林鸣修侧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哪个医生?我也去咨询咨询。”
“哪里记得啊,当时那个状态。”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这最后一片回忆,在沉默里渐弱、退场之际,林鸣修侧过头,垂眸看向她,低低地问:“那你哭了吗?”
柚安转头迎向他的目光,那不单纯是心疼或是怜惜,而是感同身受地,接管了这段回忆。
她没有回答,林鸣修已知晓答案。
他偏头去吻她,轻得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接着抬手掌住她后颈,唇瓣细致地碾吮,一下一下,像小猫在舔人。
停下这个吻后,仍贴近地、专注地看着她。
“你想知道我这七年吗?”半晌,他问。
柚安想了想,笑着摇头,“不用你说,我都能猜得出来。”
他的生活,可以用一段简洁的程序,加上一个以天为周期的循环来描述,不管七天还是七年,都日复一日,精准无误地运行。
“真的不想听?”林鸣修有点失望,“那你说,我看你说得对不对。”
柚安说:“每天跟我爸学些厚黑学,然后出去坑蒙拐骗地实践。”
林鸣修愣了两秒,大笑着躺倒草地上。
“我也就算了,你就是这样看爸的?”一时没注意,说岔了称呼,然而已经笑到没有心力收回。
原来他笑起来这样好看,这样,有生命力。
“你有过少年时期吗?”柚安忽然这样问。
在她的记忆里,不管是七年前,还是十年前,或者是更久远,他都是一成不变的。他没有一个成长的过程,至少在柚安眼里,永远是成算颇深的模样。那些热烈、天真、烂漫,好像在相识以前,就已经被他杀死了。
“没有。”林鸣修率然承认。
人是会一瞬间苍老的,当他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你笑的时候,就很有少年感。就像刚刚,”柚安将路过的猫拎起来,“像它一样。”
林鸣修似乎被说地不好意思,抬手,将手背贴在额头上。
“你喜欢吗?”
柚安说:“喜欢。”
他脸就红了。
一看表,快十二点了,赶紧推柚安去睡觉。
他刷床,柚安抱着睡衣进浴室洗澡。
门关上后片刻,又被打开一条缝,柚安探出个脑袋。
“怎么了?”林鸣修以为她落了什么。
柚安没说话,以目光相邀。
空气凝滞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林鸣修出声说:“我提早回家,是想让你睡个好觉的。”
柚安垂眸,门慢慢地阖上。
林鸣修深长地吁一口气。
说出那句拒绝,几乎忍到胃部痉挛。
然而平顺过呼吸之后,他望向那扇静悄悄的门,心中忽然若有所感,门后的人并没有走,仍然在作无声的相邀。
莫名就有这样的错觉,毫无科学依据地,他觉得自己疯了,亦或是色令智昏。
当胃部痉挛的感觉第二次隐隐来袭之时,他大步走过去,推开了浴室的门。
证实了这个感觉。
早睡的愿望破灭了。
睡觉的愿望也几乎是破灭了。
但至少,他们拥有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他沉迷于柚安的一切,沉迷于她那时的表情,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卸下一切伪装,将脆弱和需要他的一面表现出来。
她会细细地呜咽,像溺水者一样紧紧抓住他,在他怀里颤栗,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浸湿在潮红里,在被他盯着时,羞怯赧然地躲开他的目光。
他忍不住将她的脸扳过来,在她喘不过气时,用力地吮吻,像是要夺走她全部的呼吸。
……
很不幸地,回味这一切的时候,林鸣修正身处四海的董事会议。
就在身为CEO的他,给董事们汇报完这一季盈利,落下结束语的一瞬间,目光瞥到低头看资料的柚安,脑子就浑掉了。
“顾总?顾总??”
被喊了几声,这才回神。
所幸他心旌荡漾之时,面庞看上去仍然冷峻矜持,虽然耳尖红着,但隔着镜片,那双疏离,没有温度的眼睛,依旧能将旁人的怀疑镇住。
然而不知自己走神了多久,也不知说到了哪里。
别人等他发话,他依寻心中所想,下意识抛出句:“听懂了吗?”
语气低沉温和。
目光不自觉扫向柚安那边。
柚安疑惑地抬头,目光相遇,林鸣修再次意识到错了,急忙振作精神,将场面应付过去。
轮到各中心负责人汇报时,林鸣修仍旧心神浮荡,柚安看见,忍不住悄悄发信息问:【想什么呢?还好爸去深圳视察了,不然肯定当众让你好看。】
林鸣修手机一震,反正是集中不了心神了,索性点开来看。
看完信息,他又看了眼柚安,无奈笑笑,回说:【想你,色令智昏。】
柚安发来一个抹汗的表情。
他继续回:【想听具体的吗?】
接着脸不红心不跳地打了几行字。
柚安手机一震,随手捞过来一看,脸红到滴血。
第57章 像只生扑过来的巨型犬类……
初夏, 傍晚,浅水湾网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