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姚喜知的身影消失在门前,林欢见脸上微僵的笑意才逐渐淡去,变得有些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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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喜知回绫绮殿时,上官溱并不在。
本以为上官溱是在月穗的陪同下出去散散心,却见月穗也在屋中,正整理着日用账目。
姚喜知惊讶道:“娘子她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身边都没跟个人?”
月穗目光从账册上抬起,摇摇头:“我也不知,刚才有个面生宫女来传话,不知她与淑妃说了些什么,淑妃便跟着她走了,我想随她一道,她却还特地吩咐我不必跟随。”
“那她可说去哪儿了?去寻谁?何时回来?”
“……没有。”
姚喜知瞧了眼外面的天色,跺脚不满道:“这天色都快黑了,就算是在宫内,也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就跟着不认识的人走了呀!”
急急忙忙出门唤来绫绮殿中所有没有急事的宫人:“所有得空的人,快去四处找!”
而此时,上官溱正缓步踏入内狱,直到停在了冯秋水面前。
“哟,你还真来啦,我还怕你不敢一个人来呢。”冯秋水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此时她身上已经换了最廉价的囚衣,惨白脸上蹭着些尘灰,嘴唇干裂起皮,半分不见得当初风光无限的贵妃娘子的模样。
如此的一番惨状下,冯秋水却仍是笑靥如花的模样,高高扬起脑袋半点不肯服输,语气中隐隐带着挑衅和讥诮。
上官溱对她提不起半分好脸色,冷冷道:“我有何不敢?就你如今这幅阶下囚的模样,难道还能有翻身的余地不成?少说些废话,你找我到底想做什么?”
“托你的福,我在宫中禁足了大半年,着实有些想你了呢,就不能来让我瞧瞧如今风头正盛的上官淑妃吗?”
上官溱不接她的话:“你说要有秘密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冯秋水见她油盐不进的模样,嗤笑一声,反而更自顾自地哼起小曲儿,咿咿呀呀的,惹得上官溱心烦。
见上官溱脸上越发不耐,冯秋水才终于停了哼曲,却是又说起从前:“当初我刚进宫,圣人便一眼喜欢上了我。当时宫中得宠的还是孟氏,她瞧我不顺眼,处处刁难于我,最后不也还是被我轻轻松松斗倒了。”
回忆起当年,冯秋水脸上除了得意,还有几分微不可查的怅然:“从此便是我长达数年的专宠,圣人常说什么弱水三千比不得我一人,六宫粉黛唯有我一人得他心,要与我恩爱长久,白头共枕。我当时是信了啊,真的以为我可以凭借自己小门小户的出生,一举飞上枝头,成为天下除了皇后以外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后来,他的后宫中仍然是继续添着女人,先是何氏,然后是郑氏,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对我的情谊越来越淡,他虽是没有明说,我却早已品出其中滋味,我只能还趁着在宫中还有几分余威,不断拉拢圣人身边出现的女人,巩固我在后宫中摇摇欲坠的地位。”
“可是出现了你,你一开始明明装出一副清高又与世无争的模样,可是最后还不是如同我一般,谄媚圣上,以色侍人!不过仗着皇上对你还有几分新趣儿,竟然还敢屡次向我挑衅……”
“我除了怀孕那次,此前何时向你挑衅过?”上官溱打断她的话,眉头拧紧。
“淑妃怕是贵人多忘事,从你刚得宠不久起,就已经胆敢与我抢行宫的院子,你在背后咒骂我的一些闲言碎语,可没少传进我的耳朵里……”
“行宫?你是指,山……妩苑?那不是圣人主动安排给我的住所,与我何干?”
“难道不是你主动向圣人要求的吗?”
上官溱还想反驳,突然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她又何时在背后咒骂了冯秋水?
是有人向在中间传了假消息?
上官溱思索间,冯秋水只当她是被自己说中了小心思,眼中满是讥诮:“你如今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等来日有了新人,如今的我,便是以后的你,也不知你还能得意几时!只有你这般年轻不经事的小娘子,才会相信帝王的有什么值得依赖的真心……”
上官溱回过神来,冷冷道:“我从未觉得有什么真心,我一直都知道,帝王薄情本就是常态,只有你,会傻乎乎真相信男人靠得住。”
冯秋水呵地笑一声,道:“是啊,男人都靠不住。上至天子,下至走卒,都一个模样……连算不得男人的太监,也例不得外。”
上官溱不知她突然提起太监是何意,葫芦里要埋什么关子,只戒备地看着她没说话。
好在冯秋水本也没指望她说什么,又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你是有林欢在帮你,对吧?从一开始你得到圣人的宠爱,到你失宠被禁足,最后是如今你们抓了谢莹那个废物,都是他在中间插手。”
“是又如何?你不也是与高正德联手。在宫中,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冯秋水啧啧叹两声:“是我高估了高正德,连个年轻的小辈都斗不过,听说如今他被朝堂上的事缠得脱不开身,自身难保,我也不指望他能从这里救我出去。”
说完,见上官溱仍是毫无反应,冷笑一声,继续道:“不过,你就这么确定林欢靠得住吗?想必你也知道,在一开始,林欢甚至还是在全起元手下办事的。”
听到与姚喜知有关的人,上官溱才终于拧眉,给了些反应:“那又如何?全起元不早就已经倒台,如今的林欢,早与他没有瓜葛。”
“可你知道吗?从全起元还尚在朝中与高正德斗得水火不容之时,他就已经背着全起元暗地投靠了高正德。”
上官溱一愣,却又听冯秋水丢出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甚至他还为了向高正德投诚,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义父林富春。”
林、富、春?
上官溱惊叫出声:“林富春是被他杀死的?”
本平静的神色瞬间被这三个字打破,步子忍不住向冯秋水靠近了几分。
冯秋水很满意她的反应,还当她是被林欢见的翻脸无情吓到,话语中笑意更甚:“你可是看到了,他简直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疯狗,今日他对你俯首摇尾,令你觉得他乖顺,一旦稍稍对他放下戒备,明日,你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反咬一口,鲜血淋漓,甚至被他拆吃入腹。”
“我也就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好生提醒你,可莫要被身边人一些假面给骗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冯秋水幽怨而嘲弄的笑声在牢狱中不停回荡,上官溱却根本毫无心思听她再讲了些什么。
她的眼前只有那个除夕夜。
黑暗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从林富春身上一片一片剜下肉,林富春在哭嚎,而那个男子却在愉悦地欢笑,血浸湿了林富春满身的衣裳,刀上闪烁着银芒,夺命的恶鬼追逐索命,要把她拉下地狱。
而这个几乎堪称她梦魇一般的男人,怎么可能,就是……林欢见呢?
第80章 阴雨 雨停时,皇宫中又多出了一具尸体……
在莺飞草长的三月, 李善容下葬后的第十四天,冯秋水一杯鸩酒下肚,从此结束了这个盛宠十年的贵妃的一生。
与此同时, 一辆马车正缓缓超城外驶去。
正好内狱归林欢见所管,林欢见如姚喜知所言, 悄悄寻了具女尸去顶替谢莹,简单用她已经在狱中畏罪自杀这样的名头蒙混过去, 实则暗中命人悄悄将她从内狱带走。
数日前姚喜知与林欢见提起此事时, 林欢见的反应也是万分惊诧。
姚喜知不想看他的目光,头微偏躲开了些, 语气中有些不痛快:“如果要让这种人平安无事的活下去, 我宁愿做个背信弃义之人。”
又忍不住偷瞄林欢见:“……你会觉得我这样言而无信很过分吗?”
林欢见却是喉中溢出愉悦的笑声:“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你过分?”
面对姚喜知不解的神情, 林欢见笑道:“这个世道本就是你不去害别人, 别人就会来害你, 比起无用的善良, 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将自己武装起来, 有自己的决断和算计。”
“我虽是有自信可以保护好你, 但是相较被保护,我也同样希望, 你可以长出自己的羽翼。”
有林欢见的安排, 这金蝉脱壳的行动自然是畅通无阻,谢莹被悄无声息送出宫门, 上了一辆马车, 往城外的方向去。
姚喜知与谢莹说好的,先去城外避避风头,等日后有了合适的时机, 再回来与九公主母女相见。
谢莹听着也觉得言之在理,便按着姚喜知的安排行事。
现下她从马车中轿帘的缝隙中,看着轿外的风景,一路从市集巷道到城外郊野,心头百感交集。
之前被抓的时候,还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没想到竟然还能捡回一条命。
掀开轿帘,目之所及满是一片葱茏绿意,山野茫茫,天地自在,远离了人群,似乎连呼吸中都带着草木的甘甜。
虽然没有了皇宫的荣华富贵,但她在这片自由的天空下重获新生,也不失为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