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知聿带着她走到展厅深处,那个区域展示的是骨科手术机器人系统。那是一台银灰色的机器,机械臂纤长灵活,末端装着精密的传感器。
几位外国经销商代表站在一旁,褚知聿切换英语模式跟他们自如地交流着。
温倪站在一旁,看着他询问机器人的基本情况以及分享自己做手术遇到的问题,还有那种专注、笃定、眼底闪着光的样子。与昨晚那个有点小委屈、情绪外露的他完全不同。他在他的专业领域里原来是这么夺目。
他讲完后转过身,看她神情有点恍惚,笑道:“是不是觉得有些无聊?”
温倪摇头,“不,很有意思。现在手术机器人在医院普遍应用了吗?”
“现在还处于初步试验阶段,机械臂属于医生的辅助工具,还无法主导,目前国内还没有大范围应用,只是在部分的医院,以及特定科室进行试点。”
“那以后如果技术成熟了,就像我之前摔的那次,是不是就可以机器人给我做手术了?”
褚知聿愣了一下,嘴角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算成熟,我还是会亲手给你做手术的。”
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先移开目光。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微妙。
温倪做出思考状,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每次都能看到我,还有这么多人……”
褚知聿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她,那目光滚烫,越过嘈杂人群,闯过喧嚣,忽略纷扰,温柔地落下她身上,恒久如一。
他说:“温倪,因为我爱你,所以能看见你。”
这话来得太自然,但他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偏偏让她心跳微微一滞。被那句“我爱你”推得有点失措。
“褚知聿,”她轻声道,“你这话有些太直白了。”
“那我换种说法。”他微微俯身,语气柔下来,“可能我比别人更容易在人群里看见你。”
她被他逼得没处可躲,只好收回目光。可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心底有一小块地方,被他轻轻撩拨。
他的眼睛就是一面藏不住秘密的透明玻璃,而温倪的目光就是砸碎玻璃的罪魁祸首。两人视线交错,爱意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
——原来,他真的一直都在看她。
回京后的生活,又回归稀松平常。
两个人越来越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早上出门的时候,他会顺手多做一杯燕麦咖啡,放在餐桌旁。温倪加班回家时,也会买他爱吃的烤红薯放在客厅桌上。
偶尔周末,他们会去郊区散步,或者去看一场并不热门的展览。
生活没有大起大落,安静得像是两条平行线被命运轻轻地推到了一起。
直到一通电话打破了平静的一天。
褚知聿刚从医院回到家,看了一眼来电,是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褚医生,是我……我是崽崽的爸爸。”
“啊,您好。”他下意识地问:“崽崽最近还好吗?”
那头沉默了几秒,空气凝滞。
“褚医生……孩子,哎……上个月又感染扩散了。上周,六一那天,走了。”
褚知聿僵在原地,耳边突然想是被罩上了一个不透风的罩子,嗡嗡作响,他还是保持平静,“节哀。”
“崽崽没有受太多苦,”那头的男人苦笑一声,“前段时间一直在处理后事,今天才有空给您打个电话。我们全家都很感谢您,孩子最喜欢的人就是您。走之前还说,答应了跟您踢球呢……”
电话那头的哭声被生生压住,变成断断续续的吸气。
褚知聿靠在墙边,眼睛有些发涩。他想安慰些什么,却发现所有语言都显得轻薄。
“谢谢您告诉我,您和孩子母亲一定要保重。孩子……他很勇敢。”
通话结束后,屋里只剩下冰冷的安静。
温倪在卧室看书,听见外面动静不对,出来看见褚知聿正坐在沙发边,手机还握在手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怎么了?”她走过去。
他抬头,喉结动了动,半晌才道:“那个孩子走了。”
温倪怔住,明白过来是哪一个孩子。她轻轻走近,坐到他身边,没说话,只是伸手覆在他掌上。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雨点轻轻落在玻璃上。
温倪只是靠近他一点,让两人的肩膀轻轻相贴。那是唯一能做的事,也是他们共同抵抗失去的方式。
夜慢慢深了,屋内的灯还亮着,褚知聿垂下眼低声说:“我记得孩子的生日,是六一。他走的那天,也是。”
“这周末,我们去看看他吧。”
外面雨声更密了,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告别。
第101章 多雨之季,离别总是潮湿
南方的雨向来比北方早上几日。
黔南的风带着湿气一路吹来,正值连阴雨季,天色低垂,雨似乎从极远的山那头就开始飘落。
温倪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束百合,花瓣洁白,淡淡的香气在雨中显得格外明晰。褚知聿撑着伞站在车旁,手里拿着一个足球,那是他曾经答应小孩子要送的礼物,却一直没能给到。
没想到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沿着墓园的小路往里走,脚下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石板。
“看地图应该是那边西南角。”温倪看着手机上的定位,手指向远处。褚知聿只“嗯”了一声。
她偶尔偷偷看他一眼——那张平日里沉稳冷静的脸,此刻藏着些许脆弱,眉峰紧蹙,唇线绷直,压抑着情绪。
走到一片区域时,他们停了下来。
男孩的墓碑很小,跟旁边那些成人墓比起来,一块孤零零的白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和出生、离世的日期,字迹清晰。墓前摆着一些玩具车、花束,还有一只毛绒小熊。
有人特地清理了周围的杂草,墓碑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爸妈像是来过。”温倪轻声说。褚知聿点了点头,眼神落在那行日期:“生于2010年6月1日,逝于2025年6月1日。”
他蹲下身,把手中的足球摆在墓碑前,指尖微微发抖。低声道:“我带球来了。上次听你说你的足球旧了,都瘪了……这个怎么样?”
风轻轻拂过,雨伞微微摇晃,雨滴飘进来,扑在脸上。
温倪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缓缓俯身,用手抚平墓碑前的水渍。
听见他继续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踢一场球么……”他停顿了一下,嘴角扯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你跑太快了,叔叔都追不上你了,你说是不是?”说完这句,肩膀轻轻颤了颤。
温倪没说话,举着雨伞蹲下来,把花放在旁边。百合的香气在空气里散开,混着雨水打在地上激发出的泥土味道。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柔软:“他一定听见了。”
褚知聿沉默良久,像是在对孩子,也在对温倪说:“有时候我在想,医生其实是个挺无力的职业,有些事情我们明明知道——哪怕竭尽全力,也未必能换来最好的结果。有时候感觉尽力也挺苍白的……”
“但你、还有你们还在坚持不是吗?明知不易为而为之。”温倪看着他侧脸,那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他的“无力感”。“但你还是伸出了手,也是你让他相信,他还可以再踢一次球的。”
“可我还是食言了,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大人。”褚知聿抬头看她,眼底此时却不知被泪意还是雨水冲淡。
云层在山顶散开一点,露出几缕稀薄阳光。两人还是那样站在墓碑前,静默许久。
一会雨停了,温倪合上雨伞,褚知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走吧。”
他们沿原路返回,路过一片草地时,温倪停下脚步,有几只气球,颜色鲜艳,正缠在树枝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你看那边是什么?”
“我去看看……”褚知聿在脚下垫了几大块石头伸手去够。
取下来后,他将气球找了空旷地方重新放回空中。彩色的气球飘向空中,两人抬头望着,直到它们在空中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聚集点。
他将在树干上打结的气球解开放飞,心里某个结似乎终于也松开了一点。
回去的路上,天开始放晴。温倪靠在副驾驶的窗边,静静看着窗外倒退的绿影。褚知聿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支在窗沿,指尖还留着泥土的痕迹。
车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
“褚知聿,”温倪忽然开口,“还好吗?”她用手在他的腿上轻拍了几下,“如果你有想说的,可以跟我说说。”
“我没事,谢谢你今天陪我过来。”他看着前方,语气平稳。
“我也想过来看看他。”
多雨之季,离别总是潮湿。七月底,空气里弥漫潮热。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街道,地面泛起一层轻微的热浪。忽而,远处天边渐渐聚起乌云,厚重如铅,风也跟着躁动起来。几声低沉的闷雷在天际滚动,闪电划破灰暗的天幕,雨点随即急促落下。豆大的雨珠砸在窗台上、树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