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跨过这条界限。
其他进入天璇秘境的人应当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
人的恐惧各不相同,幻境的危险程度也会有所区别。
死亡,无疑是其中最难克服的。
“纪楚。”
孟喻辞再度出声:
“你杀沈恪,杀薛晚凝,杀薛羡尘时,不是很干脆吗?怎么现在反倒犹豫了?”
他语气平静,却暗含笑意:
“难不成……我能狠心杀你,你却不忍心杀我?纪楚,你怎么是一个这么心软的人呢?”
“不是!”
纪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炸毛起来:
“我恨你!你对我如此绝情,我怎会不忍心杀你?!”
她下意识想要站起身,但心口被剑刺伤的疼痛让她无法用力。
黑气仿佛哄人沉睡的温床,勒在她身上,缠进她血脉之中,不断加深疲惫和绝望的念头。
她真的站不起来,她已经被一剑杀死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
视线很快被蔓延而上的黑雾完全遮挡。
她整个人都被包裹进了黑气中,似一个被牢牢困住的茧。
……
突然,“咔嚓”一声,那茧沿着竖向裂开了一道口子,像是从中间炸开似的,有鲜血顺着开裂的口往外流淌。
是纪楚撕开了困住她的黑气,挣扎着,从中探出一只手。
先是手,然后是上半身,最后她竟直接从那团黑雾的包裹中站了起来。
有黏连断裂的声音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身影是半透明的,背后连着许多条黑色的线。
那些线一直连到跪坐在地上的那个“纪楚”身上,好像她是撕开皮肉骨血、生生从死去的躯壳中站起的魂灵一般。
经脉相连,苦痛相连,只要稍有松懈,就会重新被拽回去,拽回那个死过一次、却还是只能等死的躯壳中去。
靠着对师兄的恨,以及对报仇的渴望,纪楚忍受着断骨抽筋一样的疼,迈出一步。
身后黏连的线开始断裂。
十分清脆悦耳的“刺啦”声,连续不绝,一道道响起、交错、重叠。
随着她的走动和黑线的断裂,地上那个“纪楚”的身体如同失去生机一般,自下而上一寸寸变得僵硬古怪,最终成了先前见过的那些木偶人的样子。
木偶心口处插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
而纪楚本人则像是灵魂中重新长出骨血般,半透明的影子一点点被血肉填充。
待她踩着幻境破碎的边缘,站到孟喻辞面前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模样。
既没有死亡,也没有受过什么剑伤。
那些濒死的绝望和疼痛,全都留给了木偶人。
她脸色苍白,双眸目却亮的惊人,像是燃着两团火。
然后她举起剑。
“做的好。”
孟喻辞眼含笑意,展开双臂,分明是表明自己不会反抗任她动手,却又好像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纪楚毫不犹豫刺下——
噗嗤一声,鲜血涌出。
摇摇欲坠的幻境在这一刻彻底扭曲碎裂,世界倾刻颠倒。
孟喻辞及时伸手护住她,两人一起失重坠落黑暗。
*
纪楚用手挡在头上,但还是被忽然坠落的一滴水砸进了领口。
太凉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孟喻辞默默将火堆挑亮一些。
方才天地倒转的一瞬,师兄把她护在怀里,然后一起掉进了这个不算宽敞的冰裂缝里。
这地方不知道有什么古怪,从掉下来以后,她就感觉自己的灵力使不出来,完全变成了一个凡人,会饿会冷。
想来师兄没有立马离开,应该也是有和她相似的情况。
冰缝下面倒是还能塞下几个人,但顶部极高开口又极小,四周都是寒冰,头上还有许多倒挂悬空长短不一的冰刺,爬出去难度很大。
吃的喝的取暖用的东西更是一个都没有,只有不断冒着寒气的冰面,映出角落里缩成的一团纪楚,以及不断朝火堆里扔灵符维持火焰的孟喻辞。
纪楚的目光移到师兄肩膀上。
那一大片血
红在白衣上显得格外明显,甚至还有不断朝外扩张之势。
——寻真剑造成的伤口果然无法自愈。
她现在虽然清醒了很多,知道先前的一切都是末神用来对付她的幻境。
但她情绪上头捅那一剑时却没万万想到,现在还得和师兄单独待在一起,并且还是这么一个狭小到连转身都费劲的冰缝啊……
纪楚缩进角落里,一边让她那个自打进了天璇秘境就没安生过的脑子休息一下,时不时偷看师兄一眼。
师兄把灵符当柴火烧起来完全不见心疼的,一摞一摞往火堆里扔,看得纪楚都有点心疼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孟喻辞把手里的灵符烧完后,很快又掏出一摞。
纪楚忍不住喊住他:
“师兄先别……”
孟喻辞停下扔灵符的动作,转头看向她,语气温和:
“怎么了?”
纪楚一叫他就有点后悔。
毕竟先开口,就要承担打破平静的责任。
但师兄态度如常,这让她的心情也平静不少,于是她说道:
“这样烧,感觉太浪费了……”
灵符都是用灵力绘制的,谁会像废纸一样一摞一摞烧啊?
况且这里全是冰,火堆有效,但也只有一点温暖。
灵符一烧完,他们还是得继续冻着,又何必浪费在取暖上呢?
“你不冷吗?”
孟喻辞反问。
纪楚搓了搓手,张口时哈出一口雾气,但仍坚定摇头:
“我不冷。”
孟喻辞极浅地勾了下唇,似是在笑,很快就恢复了淡然表情:
“我冷。”
纪楚:“……”
她感觉更尴尬了。
好在很快又听见师兄说了句:
“况且灵符在这里无法使用,不过是废纸一张,你不必心疼。”
他虽这么说着,往火堆里放灵符的速度倒是慢了不少,只勉强将火焰维持着,一边还分出一大摞灵符放到纪楚面前。
随着他移动胳膊的动作,纪楚看到他肩膀上的伤口又朝外渗了许多鲜血。
她没有灵力,不知道该怎么给师兄疗伤,也不知道该怎么聊起没掉下来前的那些事,于是只能沉默。
头顶的天是黑的,不见月亮。
天地沉静,万籁俱寂。
安静下来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只剩下他们面前的火堆还在晃动,灵符燃烧时偶尔发出一些细碎的声响,便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纪楚眼前的火堆开始变成两个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孟喻辞忽然开口:
“说说……”
他的声音带着点久不开口的沙哑和虚弱,只说了两个字便一顿,似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又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以至于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落寞。
纪楚疑惑地看向他。
他没有看向她,只望着燃烧的火堆,漆黑的眸子中心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侧脸苍白,被火光映出一点暖色。
他开口,声音分明低沉轻缓,却把纪楚打了个猝不及防:
“……你的前世?”
纪楚没控制住打了个嗝,急忙用手将嘴捂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慌乱地转向一边。
孟喻辞闻声转头,看见纪楚这一脸被吓到的慌张表情,他无奈一笑:
“怎么?直到现在,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他又转了回去,捅了捅火堆,十分好说话的样子:
“若是不能,便罢了……”
“没有。”
纪楚放下手,道:“没有不能说。”
她咬着唇,也盯着面前的火堆,然后道: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都可以。”
师兄轻声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他没有看着纪楚的方向,说话的语气也十分平和轻缓,像是在寻常夜话,这让纪楚觉得放松很多。
她想了想,开口道:
“我前世没有成为剑修,当然也没有成为乐修,我什么都没能练好,经脉就坏了。”
开口前,纪楚还以为由她亲口说出这些话会是一种折磨,非严刑拷打不能交待。
但真的说出来以后,她反而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其实这也没什么。
遗憾肯定是有的,但比起其他人,她已经足够幸运,可以重来一次,走一条自己喜欢的路,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况且那就是她,那也是她,否认和遮掩都没有意义。
有了开头,后面的话也就能十分顺利地说下去了。
“我那时特别自卑,所以偷偷练了千丝傀影。但是我没害过人,比起当一个人人惧怕的魔头,我更不想看见别人用可怜、或者是嘲讽、鄙夷的眼神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