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忱再也忍不住,他沉着脸:“既然你不是思葭,那我便更留你不得!”
连蔷已预料到了他的举动,不作反抗,欲平静地迎来这次的结局。
他出刀的那刻,有人从院门口直直奔来,来人跑得很快,快到那么长的一段距离宛若近在咫尺,连蔷眼睁睁看着她用肉身撞上刀口,毫不犹豫地推动轮椅要去就她,也无法掩住脸上的惊愕与担忧!
“安夫人!”“淑姿!”
第34章
尾生抱柱(十)“我们以后,不要再见……
连蔷费力地从轮椅上倾身,想要去接住安夫人孱弱的身体,但安忱比她动作更快。
他颤抖着、哆嗦着接住了自己形如秋叶的妻子:“淑姿……”
伍淑姿没有灵力护体,这一刀于他们而言未必致命,对于她则不然。匕首似乎刺穿了她的肺,她剧烈地咳嗽着,伴随着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晕染了自己的衣襟。
这场雨下得很大,却冲刷不掉四溢的血与肮脏的念头。
“葭儿……”伍淑姿没有去看安忱的神色,她执拗地转过头,吃力地伸手,想要去拉一拉连蔷。
“我……我不是安思葭……”紧紧地握住了伍淑姿的手,连蔷悔恨地咬着唇,她怎么会想不到,当时他们三人在一起,她和迟星霁入了幻境,安夫人为何不能入这幻境?
没想到,伍淑姿勾起了带血的唇角:“……我知道,你们方才的对话,甚至,上一次的对话,我、我都听到了……”
“那你为什么……”连蔷语带哽咽,她想不明白,一个两个,为何都要替她舍身?
“可这具身体,还是葭儿的……我不忍、忍心看着她……再死……能再见到她……我、我很开心……”伍淑姿的另一只手亦想高高举起,为“女儿”拭去泪水,“不要哭……再来一次,我也还是……”
她已吐不出血来,却还要坚持说话:“至少……在幻境里……让我保护她、她一次……我、我做到……”
可惜她甚至未触及到“安思葭”的脸庞——只差一线,那只手就重重地垂落了。
连蔷失声大哭,安忱茫然,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良久地注视着妻子死不瞑目的脸,骤然大叫起来!
“淑姿,淑姿,你醒醒……”
迟星霁赶来的时候,瞧见三人在院中,安忱形同疯癫,连蔷安然却失魂落魄,剩下的安夫人不知生死——他皱皱眉,一时也难以明晰发生了何事,却见一道白光自伍淑姿胸口展现,逐渐吞噬了她,紧接着是拥着她的安忱,再然后是连蔷,慢慢波及至周边的一草一木……
——这是幻境瓦解的征兆。
连蔷抬起双手,原来,这才是安思葭内心的症结所在。
她死的时候,也许有对生父的不解、怨恨,也许也有对旭泽失约的抱歉、愧疚,有对安梓良告密的失望、憎恶,但,及不过她对于母亲的惦念。
安思葭死前,想的最后一件事会是什么呢?是觉得她的所作所为以及死讯,会让母亲伤心了?还是,她仅仅只是想再看一眼母亲?
怀着疑问,连蔷以为自己会回到现实,不成想,她还是身处在一片白光之中。
“安思葭?”她试探着开口问。四周的白光果真做出了回应:“……是我。”
“这是……你的残魂?”以安思葭的神魂强大程度,这件事也不足为奇,连蔷接着问,“你为什么要独独留下我?”
除了这个问题,连蔷实则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譬如她为何要创设这样一个幻境,她既然犹有余力,为什么不去找旭泽,或找母亲坦白一切?
“别急,我会慢慢同你讲的。你便当我,只是寂寞太久了吧。”女声含着几分寂寥与苦涩,连蔷闻言,也静静地当起听众来。
“在许多人看来,我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出身,天赋异禀,双亲伉俪情深,如果不出意外,我这辈子都会是很多人艳羡的对象,我会拥有完满的一生,对么?”
连蔷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如许多话本中一般,安忱与伍淑姿亦是情投意合的年少夫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么多年来却迟迟没有子嗣,终于有一日他们得偿所愿,伍淑姿诞下了一对粉雕玉琢的龙凤胎。
姐姐安静沉稳,静得有时不像个孩子;弟弟活泼好动,不肖长姐秉性。当时的伍淑姿更偏心弟弟一些,而安忱不同,他觉得,安思葭更像自己一些。
当安思葭一岁时,他的念头越发渐定——姐姐被测出有极佳的修炼天赋与强横的精神力,而弟弟天资平平,所有人几乎都认为,安思葭将是下一任的城主了。
夫妻二人也朝着这个方向培养着她,安思葭也从未辜负他们的期望,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赋,只是……直到三岁,她都无法独立站立、行走,而同龄的弟弟早已学会了蹦跳。
意识到不对的二人立即替她寻来了四周有名的医者,得到的结论却都是一样的——安思葭这辈子,都不可能如寻常人一般活动双腿。
他们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一遍遍地寻找、一遍遍的问诊,结果都是一样的。
安忱还不死心,日日敦促安思葭修练,期盼着有一日,她能借着灵力站起来。
却是无用。
在这个时期,他们耗费了太多时间在安思葭身上,却忽略同样年幼需要关爱的安梓良。
如果他们能及早发现安梓良的不对,及时地教养他,安梓良未必会长成后来跋扈又自卑的模样,那么安思葭也不必因为承受了太多的期待与压力,而生出逃窜之心。
所幸,姐弟二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那时,我很羡慕梓良,我在苦读修练的时候,他却可以下河抓鱼、上树捉鸟,过着我想也不敢想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只能用灵力,去探一探这四方的天和墙以外的东西。”
安思葭的世界,是在一次又一次灵力的探查与弟弟的讲述中构建起来的。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因为我腿脚不便,父母不愿我受伤,这才干脆束缚了我。我曾以为……父亲真的是为了我好。”
那日,她不经意握着一卷理解晦涩的书卷,想要去叩开父亲书房的门,去问一问他,然她的手还未触及到房门,屋内就传来了说话声。
“思葭这孩子,真是用功,颇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可别胡说,女儿哪里像你了?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双亲的恩爱,始终是姐弟津津乐道的话题。安思葭心中满怀着被夸奖的喜悦,正要叩门,却听到父亲又道:“可惜,可惜……如果梓良和思葭这两个孩子能把身子换一换就好了。这临安的城主,怎能是个坐在轮椅上的……”
安思葭的动作顷刻僵住,她茫然又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是希望她像弟弟一般健全,还是希望弟弟能拥有如她一般的天赋秉性?
……这,能被称作是褒奖吗?那时的安思葭即便再迷惘,也知道,这绝对不是。
她也希望着母亲能够出声反驳他,但伍淑姿没有,她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凡事总归不能是十全十美的。”
年少的安思葭,在那一刻窥见了来自命运或者说双亲的——不公。
安思葭悲哀地想,她这辈子,都成为不了他们眼中的“十全十美”了。
她也就此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弟弟性格单纯跳脱,并不具备担当大任的资质,所以他可以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本是最适合的人选,但先天受限,无论怎样,都只能永远被拘在这一四方天。
安思葭静静地退了回去,然后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恸哭了一整个下午。安梓良来看过她,被吓了一跳,挥起拳头作势要替她寻仇,但安思葭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的苦闷,即使面对着弟弟,她也无从诉说。
“往后,伴着每一份努力,我都会在心底里怀疑地问:我这样做,足够了吗?我成长到,让他们忽略我不良于行的缺陷了吗?”
安思葭的声音很平和,但连蔷能听见年幼的她一次又一次无助又苦闷地自我拷问。
“……这不是你的错,”连蔷坚定道,“没有谁生来就该响应谁的期望。”
……没有谁,只是不合谁的心意,就该被抹杀。
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没了拔地而起的机会。
“是啊。可惜我察觉得太晚了,说不定,我要是早点遇到你,你和我说这些,我也能早些看开。”安思葭故作轻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