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先前说的,我陪你来是最后一件事,而今是不想作数了么?”连蔷还未想明白,先不加思索搬出他的那套说辞还与他,她只能指望迟星霁愿意信守承诺。
迟星霁却坦然颔首:“是,我欲毁约,不作数了。”
连蔷差点没叫他气笑:“我从前竟不知道你是这样无赖又不守诺的人……”
“那你现在知道了,从前是从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百年过去,我更是脱胎换骨。”他说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
“可你是在将琅面前……”“那又如何?虽是魔尊,也不至于将手伸得这么长,他只会以为是你回程路上耽误许久,而不会想到是我胁迫你。”
——如果她迟迟不归,将琅也只会以为她是同先前说好的,外出游历了吧。连蔷没有说话,忽地笑了,近日来仅有的、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在想象,若是她不从,迟星霁是否会动用别的招数,迫使她同意呢?
——极有可能啊。要是可以,她还真想见见迟星霁这样的一面。
“一个月,”连蔷骤然道,她终究是拗不过迟星霁的,“我只愿意拿出一个月时间同你消磨浪费。”
她的答应另迟星霁意外,但他仍沉声道:“一月足矣。”
不过迟星霁虽说得信誓旦旦,但终归覆水难收,连蔷并不信所谓能摒除魔气的话术,可她想试一试。
试一试世上有没有奇迹的存在,也试一试迟星霁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她心底也有个微弱的声音,她也想知道,当初的迟星霁种下这棵树,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她吗?
连蔷不得不承认,在迟星霁坚持不懈的打动下,自己还是心软了,一个月,只是一个月而已。之后,她也能毫无留恋地点燃梦蚕丝。
总归是无人知晓,那她再为迟星霁破一次例,也并不是不可以。
可这样想着,连蔷又想起一事:“那你要如何安置奚文骥?”
他一向重情重义,眼见奚文骥落难至此,总不可能对其不闻不问。迟星霁闻言,神色凝重几分:“你放心,给我一日,我会将师父安置好的。”
他这般说了,连蔷也懒得去追问他到底要如何安置,定然是不会亏待奚文骥的便是,便懒懒一摆手:“无妨,只是剩下二十九日而已。”
连蔷转身,听见身后闷闷一声:“你威胁我。”
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迟星霁处理得远比她想象得快,只是午时出去了一趟,便很快归来了。
连蔷没问,他倒也主动提及,已将奚文骥安排妥当,叫她不要忧心。
“我能忧心什么?”连蔷只觉好笑,窝在躺椅上,懒懒晒着太阳。
没有了杏林美景,只是这方地界依旧舒适,实属难得。
“你们之间芥蒂颇深,我多做斡旋也是应该。”迟星霁委婉回答。连蔷了然:“奚文骥又和你说了不少我的不是吧?”
“了解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迟星霁轻飘飘一语带过,她也懂了他弦外之音,便也不追究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连蔷出声问道:“何时启程?”
“明日吧,难得闲适,好好享受便是。”
连蔷有意调笑道:“那便只剩二十八日了?”“那便只剩二十八日。”
迟星霁不动如山,听他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急。连蔷就也心安理得闭上眼,预备小憩一会儿。
可惜午后的日头实在有些烈,她阖着眸,怎么也睡不着,正打算起身遮一遮,却感知到有人站在她身旁,替她遮蔽了晒在面上的太阳。
不用睁眼连蔷也知道是谁,只放匀了呼吸,营造自己睡着了的假象。她躺了多久,迟星霁便站着替她遮了多久。
实在忍不住了,连蔷佯装自己睡熟翻身,将小半张脸压在下面,又将衣袖掩住口鼻,才极其小声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压制着升腾起来的泪意。
她只是遗憾地在想,若是从前单纯天真的她碰到现在的迟星霁,所有的糟心事都没有发生,她也会如现在一般享受着短暂又宁静的幸福吧。
第47章 往生(一)
连蔷从前只听说过黄泉,从未亲身涉足过。
传说黄泉是人身死之后魂魄归去的地方,活物自是不能踏足。魔修身死后魂归天地,不得转生,魂魄自然不可能入黄泉,而活着时,想必也是无人愿意深入其中的。
人
界与黄泉的交界只有一块巨石。无数魂灵三三两两地绕过它,走入更深的地方。
连蔷正要学他们的样子绕其而行,却猝不及防被一道声音拦住:“这是……一对怨侣。”
循声找了半天,连蔷才察觉,原来是巨石在发声。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块石头说话,也没什么稀奇的,奇的却是它说的话。连蔷一挑眉,直言道:“你说错了。”
“哦?何错之有啊?”巨石语气中似乎也略带惊异,“自古同时结伴来此的男女,都为伴侣。你们更是活着下来的,不是怨侣,难道还是来此一同殉情的佳偶不成?”
“难道除却伴侣之外,男女之间没有旁的关系不成?”连蔷学着它的语气反问道。巨石闻之,沉声一笑:“哈哈!非也非也,不过你扪心自问,你们之间的关系可还清白?”
连蔷又开口了,只是这次口气不甚笃定:“……自是清白。”
“我们的关系同此行并不相关,”还是迟星霁出声缓解了尴尬的氛围,“敢问前辈,幽冥灵树生在何处?”
巨石许久不说话,再度发声,却略带郑重之意:“仙界的人,为何来此?你们一仙一魔同行,倒有几分稀奇,仙魔皆不归我黄泉管束。只是年轻人,我管不了你们,可你们当这黄泉,是想来就能来的么?”
“前辈的意思是?”迟星霁沉吟后答。
“黄泉之地,只有人能来,且只有死人能来。你们非人,又不是死人,凭什么入我这黄泉?”巨石冷哼一声,“不想守我的规矩,不管是谁来了,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它的语气冷硬,迟星霁便放软了态度企图打动它:“还望前辈通融海涵,我们实是有要事要办。”
“死生轮回,便是天地间最大的要事。你们的事大不过此事,快些回去罢,莫要再自讨没趣!”巨石的态度很是坚决。连蔷心生动摇之意,去窥迟星霁面色,却是雷打不动的坚决。
迟星霁又是一躬身,掷地有声道:“我们的确需要一株幽冥灵树,若前辈能指明方向,晚辈愿倾其所有作为交换!”
连蔷何曾见过迟星霁在陌生人面前这样卑躬屈膝,竟还是为了她,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可能。她鼻尖一酸,想要将他拉起,告诉他不必为了她做到这般,巨石却说话了:“我似乎……曾见过你。”
这个“你”指的定是迟星霁。他直起身,平视巨石:“是,不出错的话,我百年前应当来过一次,只是我已没了那时的记忆。”
“寻常人对黄泉敬而远之,你倒好,来了两次。不过百年间,你能从凡人飞升成仙,也算是后生可畏,”巨石嗤笑一声,“我记得那时,你说,你是为自己的妻子而来。那这次呢,也还是为她而来么?”
随着它的提问,连蔷的心仿佛被高高地吊起,她没有侧首去看他的脸色,却执着地等待迟星霁的回答——
“是又不是。我还是为她而来,只是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他沉声道来,连蔷终究还是克制不住,朝迟星霁投去一眼,见他眉目间尽是平和,只在叙述事实,未有不平。
一颗心由此重重坠了地。连蔷不由开始揣测,百年前的迟星霁站在这里,会是如何一副光景。
他是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他是为了拯救妻子而来的么?
“哦?这倒是有几分意思,你们竟从夫妻成了……算了,我也无意知晓你们分道扬镳的过往,小子,你可还记得我的名讳?”
失去了记忆迟星霁怎么会知晓,他垂首谦恭道:“如果晚辈猜得不错,您应当便是往生。”
巨石默认了他的回答:“我记载了世间所有人的过往,甚至能窥得现在,却始终不得他们的未来。我掌管生死,但也仅此而已,我无权判定他们曾经的功过。”
闻之生疑,连蔷忍不住发问:“那这过往的功过,该由谁来判定?”
回应她的先是几声大笑,巨石方答:“是由他们自己!”
说罢,本由迷雾笼罩着的入口渐渐清晰——那是一条遥无边际的大河,对岸那头,有一处灿金的树林,在这了无生气的鬼魂聚集之地,是格外鲜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