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日情形,饶是她也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往日二人多是点到为止,今日却颇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气息。
双方都不待对方招架完毕,又是趁胜追击,不像切磋,更像生死一线的决斗。迟星霁处在上风,出手尚显克制;越灵珺则反之,狠绝利落得多,哪怕暂落下风,亦是步步紧逼,咬定了战况,不愿示弱。
连蔷站在树后,有树身作为遮掩,依旧看得胆战心惊。
风声簌簌,叶落的刹那,又是十数招过去。迟星霁身为局中人,自然比连蔷更早察觉到了越灵珺的杀意——不,那与其说是杀意,倒不如说是好胜的战意。
迟星霁念头微动,便泄了一两分的力以作试探,越灵珺不想胜败的秤如对手的心意而动,自不肯放过这一时错漏,场面竟一时呈了势均力敌!
事到如今,迟星霁要维系攻防的平衡已不是易事,这场比试的结束也非一人意愿就可决断!
他们本无心惊扰这山间的草木,但连蔷只觉得身前距离她最近的树从地下的根到顶上的冠都在震颤,她本能地想要张口制止,话未出口,她又急急停住——
为时已晚。
自连蔷踏入这里的那一步起,她的存在就暴露在了二人的眼中,即便适才那一声呼唤没有实质,但足够再一次提醒二人她所处的方位。
如先前的每一日一样,迟星霁都不认为连蔷身为观众,会成为对局之中的变数,但看着越灵珺陡然调转剑锋,朝着那棵参天大树而去时,他心脏猛烈一跳!
连蔷不明白越灵珺为何骤然朝她站立之地疾走,但身体趋利避害的本性叫她要快些避开,可当世第一人的速度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躲闪,甚至,她隐隐觉着面前的树都在尽力挣扎避让危险!
她心中亦明了,若越灵珺刻意针对,那么无论前面有什么,她都绝对是避无可避……
是这段时日的相处太过平静,叫她感官迟钝了么?连蔷一边运力,一边思绪纷转,越灵珺今日之举,是多日筹谋,还是一时兴起?
可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意义?眼见这攻势无法闪避,连蔷索性双眼一闭,全力防御,迎了上去!
因她闭着眼,其余四感格外清晰,不过片刻,一声金属相接的嗡鸣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连蔷缓缓睁开眼,眼前两柄长剑,一柄横在咫尺之间,阻拦了这夺命的攻势;而另一柄,离得稍远些,剑尖直指她。
“本只是惯例切磋,我不知越剑君突发此举是为何意。”
同悲之上,一截雪白下巴醒目,迟星霁手腕一转,露出其似笑非笑的唇来。
越灵珺若无其事地收回剑,亦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视线在严阵以待的二人身上徘徊几遍,才道:“切磋么,本就有输赢,总不能仙君赢得多了,就不许我后来居上吧?”
说罢,她才想起什么似的,朝连蔷随意一拱手:“刀剑无眼,连道友莫怪。”
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暂且安然的庆幸齐齐涌了上来,连蔷放下举着的双臂,对她不由衷的歉意不欲接受:“从未听说过,切磋不仅涉及生死,还要涉及场外的旁人。”
谁知这话竟引得越灵珺又是一笑:“连道友觉得自己是旁人?”
“难道不是?”连蔷不假思索反驳。
越灵珺并未给她什么答案,意味深长地看着仍横剑立着的迟星霁:“还记得初次和仙君交手,你我之间是宛如天堑般的差距,而今日,我差一点打败了你。”
迟星霁言简意赅地承认:“不错。”
“其实,仙君剑技远在我之上,平心而论,我的
进步也并不算飞速,可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小,仙君不妨猜猜,这是为何?”
她微微扬起下巴,毫无顾忌地同迟星霁对视,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迟星霁默然地看着她,不作任何回答。
连蔷在一旁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她抗拒着那个答案,不想越灵珺说出来。可再一次,对方不如她所想的那样,一贯没什么血色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尤其残酷的话语。
——那是因为你,有了软肋啊。
连蔷后来连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都浑浑噩噩的,她于迟星霁而言,成了软肋么?她不曾去窥他的面色,是害怕自己看到。
原来一件事由别人提及,竟比自己隐约意识到的,更为深刻醒目。
越灵珺显然是想要战胜迟星霁为自己正名的,今日这一遭,又叫连蔷想起他们本是针锋相对的关系,这次还只是切磋中的“误伤”,那来日呢?他们的现况并不安稳……
可她借口离开的时候,迟星霁叫她别怕,笃定越灵珺不会再这样贸然出手了。
已经耗费了这么多时日,至少,要等到借了应心镜再走,青年这样说,越灵珺虽好强,但志不在此,放心吧。
若志不在此,那又在哪儿?
想着想着,连蔷不知几时入了梦乡。
梦中是她所处的如出一辙的小院。连蔷预感自己又是入了梦境,凝神观望起来,此时一人正于院中起剑,另一人没什么端正模样地盘腿坐在地上,握着半节枯枝,在沙地上涂涂画画。
舞剑的是越灵珺,那地上的,大概就是邱若昭了?
连蔷屏声静气,凑到邱若昭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画作”,一见就笑了,他画的俨然正是练剑的越灵珺,只是画技拙劣,把飒爽的剑君画得像只扑腾的鸡仔。
越灵珺收回剑,擦了擦额上的汗,朝邱若昭走来。
青年浑然不觉自己的这幅沙画有多么好笑,他兴奋地站起,拍了拍沾了尘土的衣衫下摆,又去拉越灵珺的手:“阿珺,你瞧瞧,我画得如何?”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许是连蔷的错觉,越灵珺的呼吸滞了滞,随后揉揉眉心道:“等一下,先让我猜猜,你画的是什么。”
“这么难看出来么?”邱若昭不满意她的回答,又用双手连番比划,“你再仔细看看呢?”
“邱若昭,”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叫越灵珺读来,竟有一股咬牙切齿之感,“既然能把我画成斗鸡,那反一反——你画斗鸡,会不会再像我一些?”
越灵珺的玩笑之语在邱若昭听来,成了中肯的建议,他一拍手,便要奔走:“阿珺,我觉着你说得对!我这就下山问他们借几只鸡来!”
“回来——”越灵珺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一扯其后领,邱若昭只能乖乖后退几步,老实站定。
眉目清冷的女子叹了口气,取出块干净的手帕,拉起他的手,一点一点,将他指尖的草屑泥土擦拭干净才撤手,又摘下他发上横插着的草叶:“我怕你这样下山去,会被当作来路不明的偷鸡贼。”
邱若昭嘿嘿一笑,浑然不在意她的调笑:“那我正好坐实了这个名头,多偷几只回来给你炖汤!”
温馨的小院被拉远,连蔷听见一声惊雷炸响,她猛地转头,见窗外天光一下点亮,又是一声雷紧接,倾盆的大雨滚滚而下。
就这样回了现实,连蔷眼皮一跳,忙下床去关被风吹得摇晃不已的窗,整个天地一下被雨浸湿。将风雨隔绝在外,她眯眼坐回床榻,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在不安什么,胸膛里的心脏狂跳,竟无法停息。
她从日上三竿睡到了夜深啊,连蔷学着越灵珺的样子揉了揉额头,总觉得……这个雷雨夜,会发生什么事情。
连蔷辗转难眠,终于在雨声小下去、平稳下去时,再度入睡。
她睡得不安稳,醒转得也早。连蔷醒后咀嚼了一会儿昨夜的梦,又听雨声停了,零星有几声鸟鸣,便一骨碌爬了起来,欲去和迟星霁好好讨论一番这个梦。
先前做的梦好歹还接触了邱若昭碰过的物件,如今是越发不可控了。
梦中的越灵珺与邱若昭,都比上次的梦中年少些,感情也看着……深厚些,之前她怀疑有关两人情深的传闻真假参半,这样一来,十有八九都是真切的。
她推门出去,不料这时门外已有道素白人影守候,连蔷看清那人,不得已扬起个笑,十指却不知不觉攥紧,嵌入掌心。
“越剑君早。”
待越灵珺转过来,连蔷惊呼一声,她浑身湿透,怕是在雨中足足淋了一夜的雨。
连蔷要拉她进屋换一声干净的衣服,越灵珺也任凭她摆弄,没有反抗。
找出一身衣服,连蔷递予越灵珺,却见她眸光雪亮,含笑望着自己:“昨天我还迫不及待想杀了你,今天就能把自己的衣服借与我,我是不是该夸连道友一身以德报怨?”
她这一句,骇得连蔷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她意识到一点:如果越灵珺在雨中站了一夜,那么她是不是也在自己房间的门外,站了一夜?
“你放宽心,昨天的事,不会有下次了,”越灵珺自顾自接过衣服,又站起身朝外走去,“我虽想出其不意取胜,但也没卑劣到那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