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房间,便是跟外面的肃杀截然相反的生命力。尽管家中长辈去世,和你同龄的小朋友在房间里兀自翻着书,彩色蜡笔在写作业的本子上依旧开着灿烂的花。你深呼吸一口气,一头扎进这个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你在这个小屋子里吃了睡,睡醒又吃。偶尔被带出去,在房子前开阔的黄土地上烧纸,或是排着队迎接来吊唁的亲戚。除了不能去上学,这里的生活比家里更让你感到舒服。
直到祖母出殡回来的那天,你和小朋友们坐一桌,大伯母和你的姑妈们坐一桌,大伯和你父亲坐着一个小桌子,上面的菜放得却是最好的。
正当你和你身边的小女孩一起有来有回地踢着桌子下一颗彩色弹珠的时候,旁边传来咣当一声碎裂的声音。你回头看,你的父亲站得高高的,对着他的哥哥喊:“怎么就都没了!怎么可能?!是不是你自己吞了!”
大伯一脸愠色,但忍住了没有发作,倒是大伯母走过去叫:“小声一点,孩子们都在呢,有什么话到房里去说。”她轻轻扯一扯大伯的衣袖。
你的父亲并没有因为亲人的忍让变得冷静,醉鬼喝过酒后又变成了半个人,他转头朝大伯母喊:“就是你们两个!吞了妈的嫁妆!”
嘭的一声,大伯母把碗放到父亲的碗旁边:“你老娘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回来啊?!看着给你脸呢你不要脸就别要了!她病了两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人死了你还回来问嫁妆!治病不要钱啊,吃饭不要钱啊!你结婚后往家里拿过半分钱不?”
大伯母身材高大,中气十足的喊着。
你糯糯的放下了吃着的饭,那种危险的感觉又回来了。正在朝你身边极速的收拢着,而你的母亲在她坐的位置上缩在,她轻轻抖着,不敢说一句话。
那是你第一次对你的母亲产生了愤怒的感情吧,你以为她只是懂得忍耐,但现在看来她是一个无比怯懦的人。如果她敢站起来说一句话,无论这句话是帮大伯母或是帮她的丈夫,那么她起码是一个有立场的人。哪怕她助纣为虐,但如果这份恶有助于守护她的小家,那么也证明她能在有必要的时候站在你面前保护你。
但她没有。她坐着,两瓣嘴唇一开一合,并没有吐出半句话。
而醉鬼自然继续是非不分,趾高气扬。从你的父亲和大伯父大伯母后续的争吵中你才听出来,原来祖母已经病了整整两年了。从你两年前回来过新年后,祖母就脑溢血病倒了,送到医院抢救之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半身瘫痪生活无法自理。意识也不太清楚。
自那之后,大伯母就一直在家里照顾祖母。两个外嫁的女儿一个月回来两次,带给母亲一些生活用品。因为瘫痪在床,祖母无法自己大小便,大伯母每天都要换洗床单和被子,夜里还要起床给祖母翻身。
这一切的一切,你的醉鬼父亲都知情,却从来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也没有主动回家问候祖母。如今人死灯灭,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问祖母的嫁妆。
不愧是个烂人,你心里愤怒的想着。然后你又哀伤起来,这样的烂人居然是你的父亲。
一场吵闹过后,黄土地上满地狼藉。你的醉鬼父亲最终从房间里抢出一对耳环,在大伯父大伯母嫌弃的眼光中,他洋洋得意地笑着。母亲站在你身边,但此刻你希望离他们两个越远越好。
回程的路上,你看着那幢房子变得越来越小。其中一个小朋友站在门边,遥遥地对你挥手道别。有那么一瞬间,你想跳下车,你再也不想回到原来的生活。
忽然有只手从背后抓住了你的衣服,是你的母亲。她伸手捏住你一边的肩膀,你还没走出早时因为她不发一言而对她生出的厌恶,你轻轻扭动肩头,避开了她的手掌。她的手掌离开你身体的瞬间,你就后悔了,你无法忘记那些温柔的瞬间。即使没有人说明,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人比她更爱你了。
跟你道别的小朋友已经不见了,你主动坐回你的母亲身边,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掌心。醉鬼已经在一旁昏睡过去,只有这时,你才会直视他,直视他的无赖,直视他的不可信赖。
回到家里已是夜深,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就摆在客厅的那张合照在墙面上显得刺眼。醉鬼睡了一路,回来又精神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念叨着奶奶留下的东西应该不止那么点。
母亲起初没有说话,后来看了看他问:“你饿了没有,要给你下个面吧。”
你忽然就看到那个半人一样的醉鬼变成了失控的恶魔,他用眼尾睨了你母亲一眼。
“我在说嫁妆,你为什么打断我?”
“阿?”
半人的人类外壳渐渐掉落,他一把揪住你母亲的头发,一下把她甩到墙角去。
你在一旁震惊得说不出话,尽管之前在你心里已经隐约有预感,但亲眼看着一切准确无误地发生在你面前则是真正的冲击。
半人的眼里应该是没有亲人的吧。
你只看到那个装在人类躯壳里的恶魔向你逼近,下一秒那只粗糙的手掌便摔打在你的脸颊上,力气之大让你直接摔倒在地面上。
“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那个臭婆娘生了你这样的赔钱货。妈才没给我留更多的钱。”
在你意识朦胧的视角里,母亲正跌跌撞撞在墙角那一边站起来,半人打开热水瓶一点点走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