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说这些时语气很平淡,但她的话中的观点却是邦妮从未听过的。
让她产生了许多想法外,还无法抑制地陷入畅想:要是有一天,普通女性能和魔法师一样,拥有更多的选择权该多好!
哪怕那时依旧有很多女性需要婚姻,但能做选择比被动接受一切好多了,不是吗?
她没有想太久,很快收敛情绪;她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谢过薇妮对她的鼓励后,转而说起她离开珍珠小镇后的一些见闻。
她先是分享一路上尝过的美食,在特西尔大陆遇见的一些有趣的人。
接着,她就说到之前送给薇妮的明瓦窗。
最后一次出海,她在当初买下明瓦窗的小镇遇见了一个小孩儿,古灵精怪的,还跟她吹牛,说自己有一个超级厉害的哥哥,在简珂帝国王都的魔法骑士学院学习,等两年后毕业,在王都安顿下来,他们就能团圆了。
刹一时听见邦妮说起简珂帝国,薇妮还有些恍神,作为月神教廷控制的帝国,她曾经无数次代表家族,到简珂城寻求盟友的帮助,那个满是脏污腌臜的地方,她厌恶至极。
她兴致缺缺,邦妮便很快结束了关于特西尔大陆的聊天,提起了她走商时发现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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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组建商队后,以荷拉城的港口为起点,一路穿越瑞赫王国,到达大陆边缘的珍珠小镇,然后她计划在小镇折返,向赫洛城方向行进,直到走遍整片拉库斯大陆。
在经过阿瓦隆时,她遇见了几年前曾经到过珍珠小镇的商队,玛蒂的妈妈就是跟他们一起离开了小镇。
见到那个眼熟的大胡子,邦妮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忙上前拦住他,向他打听玛蒂的妈妈。
这一问,她就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半年前,玛蒂的妈妈就已经染病去世,当时商队正好行进在派玻尔沙漠中,因为她的病具有传染性,他们只能就地掩埋。
说起玛蒂的妈妈,大胡子神情怀念,那个温顺柔美的女人,在商队里很受欢迎,她去世时,他还有些唏嘘难过。
邦妮又忙问大胡子具体的位置,他说具体位置不知道,只知道在两座城池之间的路上。
邦妮问清两座城池的名字后,谢过大胡子,两人就此别过。
回了下榻的旅馆,邦妮紧急给玛蒂写了一封信,然后到赏金猎人大厅发布任务,请人去找玛蒂的母亲。
她这次回珍珠小镇路途中专门去了一趟索伦城,与玛蒂见了一面。
好友相见,既有重逢的喜悦,也有亲人去世的悲伤。
玛蒂抱着邦妮哭了好久。
自从结婚后,埃里克男爵每年不停派人寻找玛蒂的母亲,打算将她赎回来,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消息。
玛蒂从最开始的满心期待,到后来已经不报希望,她都以为只有等当年的商队再回到珍珠小镇,才有母亲的消息,没想到最后是邦妮带回了她母亲的消息。
想到母亲这些年跟随商队行走大陆吃的苦楚,这半年葬身沙漠的孤独,玛蒂心如刀绞,心里对那个懦弱父亲的恨意更加深。
接到信后,埃里克男爵立刻让手下去往派玻尔沙漠,今年已满十六岁的马克也跟着一起去了,他向姐姐起誓,一定会亲手把妈妈从沙漠中带回来。
说起玛蒂的母亲,她又是一阵难过:当弟弟出发,她为母亲准备身后仪式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竟不晓得她的名字,从小到大,她都喊她妈妈,周围人也称她为科里夫人,后来则以“那个荡、妇”代称,从没有人在意她的名字。
那时,母亲谋生的手段不光彩,她和弟弟妹妹生活在形形色色的眼光中抬不起头,或许是有怨怼,她也从没有问过。
直到再大一些,她终于明白自己遭遇的一切皆因生父,母亲唯一做错的,可能就是嫁给父亲,可当她明白时,隔阂已经存在,她已经无法心平气和与母亲说话,更遑论问她的名字。
玛蒂很后悔,后悔没能早点明白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可这能责怪她吗?被周围环境裹挟的小孩,无法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怪玛蒂的妈妈没能嫁给一个好人吗?可这个丈夫本也不是她挑选的。
那怪谁?怪从玛蒂出生前就去世的外公外婆吗?
他们当时选择科里作为女婿,是看中他的老实,觉得以自己的能耐足以拿捏他,将独女嫁过去,以后日子好过。
谁料一场意外让两位精明的老人去世,留下单纯的独女带着巨额的财产,遵从父母定下的婚约,嫁给科里。
这又怪谁?怪命运不公,还是玛蒂的外公外婆将她的母亲养成了不谙世事的性子,还留下了令人觊觎的财产?
他们从未想过让玛蒂的母亲继承财产,当初得了一个女儿,他们想着以后总有男丁,就任由女儿长得天真烂漫,谁料往后经年再没有生下另一个孩子。
等后悔时,女儿已经长定型了,年纪了大,教也教不会,只好给她找一个夫婿,盼望她早日结婚生子,好培养外孙。
可未来如何,并不会以人的意志发展。
一切不如人意,难道最后只能责怪于命吗?
不尽然。
假使玛蒂的外祖不受外界影响,细心培养自己的孩子,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假使玛蒂的母亲坚强有主见,能在第一次发现丈夫赌博时狠心断掉他的钱,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假使这个世界给予女性更多宽容,允许她们有更多选择,可以继承父母的财产、可以晚婚甚至不婚、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
有这么多可能,这么多生路,偏偏玛蒂的母亲没有选择,只能一步一步走向死路。
从始至终,有选择的都只是他人——比玛蒂母亲更具有“权势”的他人,但他们的选择始终有利于自己,并未站在玛蒂母亲的立场考虑过。
作为众多女性缩影的玛蒂母亲,唯一能选择时,也是选择牺牲自己,为儿女谋取前程。
她或许还有其他选择,但她已经习惯了被索取,无法再接受另一种不用奉献的选择。
去世的这一年,她才三十五岁,还很年轻,她肯定有过很多害怕、绝望的时刻,但她定是怜惜被自己带来世界的三个孩子,所以撑了很久,但可悲的是,她的孩子没有一个记得她原本的名字,只能让她被禁锢在名为“科里”的牢笼,至死无法挣脱。
那一天,玛蒂哭了很久,哭过后她做了一个决定:不在母亲的墓碑上称呼她为“科里夫人”。
她请丈夫回珍珠小镇和母亲的老家,向可能知道的人打听母亲原本的姓名,假如始终无法得知,她便只会在碑上刻下“伟大的女士——子女玛蒂、马克、玛丽刻”。
敬她的无私奉献,敬她半生孤苦流离,敬她的坚韧,不以母亲的身份为禁锢,仅以她个人,她自己。
她的种种细腻心思没人懂得,包括弟弟妹妹,只是他们觉得玛蒂已经做了决定,就不愿反对让她不开心。
玛蒂心中的孤独日渐浓郁,但她知道一个人一定会理解她、支持她。
那人就是邦妮。
确实,当二人再见,玛蒂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给邦妮听,她展现了最大程度的理解,并承诺回去后向母亲米娅打听。
当年他们两家做邻居好几年,米娅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除了母亲,玛蒂还向邦妮倾诉了很多。
这些年,她和丈夫感情很好,但直到生下作为“继承人”的儿子后,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也直到做了母亲,她才能体会到几分自己的母亲,当年心中的种种苦楚。
同时,她也无比担忧自己的孩子未来的前程,可她除了担忧,什么都做不了,他们的一切都仰仗于父亲。
而无可避免的贵族交际,也把玛蒂·科里,变为了男爵夫人。
没有人会喊她玛蒂:丈夫唤她亲爱的,弟弟妹妹唤她姐姐,孩子们叫她妈妈,她应该知足的,可偶尔心情不好时,她还是感受到了内心巨大的空虚。
虽然吃喝不愁,但她现在远没有从前在明纱小镇做纺织工时有成就感。
面对玛蒂的迷茫,邦妮并没有安慰她想开点、过段时间就好了,而是问她想不想在索伦城开一家成衣铺子。
玛蒂一愣,问她什么意思,邦妮便说:“我的姨妈劳拉,一直有扩大成衣铺子的打算,你们也熟悉,若是想,我帮你问她要不要跟你合伙。”
玛蒂心动了,但有些犹豫,不是顾忌什么,只是对于陌生事物有天然的恐惧。
她熟悉纺织,却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她担心自己会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