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清艳的面容很快便让他放下戒备,愤愤不平道:“女郎有所不知,我们已经许久滴米未尽,可这些中饱私囊的酒囊饭袋生成粮仓无粮,早已落荒而逃,唯有济县的李县丞愿意开仓放粮,让我等饱餐一顿,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未曾想,正是因为这一餐之恩,竟然害得李县丞被抓入牢狱。真正的父母官身陷囹圄,可那些酒囊饭袋正在九霄云外逍遥自在,这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只想讨个说法,却被拦在外面,这狗官不肯放人。”
州丞眯了眯眼,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简直一派胡言,刁民,都是一群刁民,来人,把他拉下去砍头。”
温绮罗将书生挡在身后,拦下那些府兵,浅浅一笑:“我就是不知道,州丞竟有如此大的权力,未调查过事情真相,便直接抓人下狱。大夙的哪一条政令给了你这样的权力?州丞,好大的胆子。”
州丞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温绮罗,他早已听闻朝廷派温家接手此事,眼前的女子姿容卓绝、谈吐不凡,一颦一笑之间皆是贵气十足,他想到温长昀放在心尖的小女,那点恼火顿时熄火。
“原来是温二娘子,可莫要听信那刁民的一面之词。本官正忙于政务,不曾想着刁民直接率领数百人堵在府衙外,要求本官放人,本官还未知他妨碍公务之罪。”
那书生看出来温绮罗身份不凡,就连州丞说话都要看几分薄面。便生出来几分希望:“我等皆是因水灾无家可归之人,若非李县丞,恐怕我们早已是一具白骨,可万万没想到,开仓放粮不知触动了谁的利益,竟然直接将李县丞关入大狱。”
“狗官,放了李县丞,开仓放粮!”
“放了李县丞,开仓放粮!”
“放了李县丞,开仓放粮!”
声如洪钟,面对如此多的流民,州丞眼中划过一丝畏惧。若真是把人逼狠了,恐怕这些刁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更何况,李县丞本就无罪,现如今又多了一个温绮罗。
闻墨清隽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愠怒的表情,他淡声道:“州丞不怕朝廷问罪么?”
“下官……”州丞这才注意到人群之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待看清楚那人面容后,心中一惊。
竟然是闻墨。
早些年与他一同为朝廷为官,便知晓此人的可怕之处。过目不忘、一目十行,是陛下曾经钦点的状元。
翩翩少年郎,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府的府尹。对方的官职远在他之上,后背冷汗涔涔,他在此地向来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毕竟天高皇帝远,又并非在天子脚下,纵然陛下眼观八方,也管不到这种小地方来。却未曾想到,短短两天之内,便有温绮罗和闻墨前来。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他招惹不起的存在。
面上冷汗直流,面颊微微抽动,几乎不能保持镇定。
这些流民数目不少,温绮罗挥了挥手,示意流民们稍安勿躁。
“诸位莫要心急,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大家而来。”温绮罗温润如玉的嗓音很快安抚这些流民,她身上的气质温和谦逊,并没有世家贵族千金身上的傲慢跋扈,自然博得流民信任。
“只是如今天还下着雨,想必大家已经许久未曾合眼睡过一个好觉。大家且随我来,我先带大家安顿下。”
来之前,温绮罗便见隔壁县先前有空置下来的房子,早些年有个矿场,后来矿采尽,便留下这些工人曾经住过的临时房屋。虽然比起正常的房子略显简陋,可遮风避雨却是没有问题的。
三言两语之间,便博得流民信任。
那些暴乱无声无息地被平复,浩浩荡荡的人群随着温绮罗来到隔壁县。
随行的粮食跟在流民后。
温绮罗不解道:“我观你身上衣衫,想来是个书生,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这年头,能读得起书的绝非是一般人。
寒门贵子,便说的是这种人。
怎么也不至于流落到这种境地。
那书生不卑不亢地见礼,扬起下巴,对上温绮罗的视线道:“我父母双亡,村民以全村之力,托举我考上秀才,如今那些帮我的村民成了流民,我又怎能独善其身?这并非君子之道。”
温绮罗赞许地点了点头,此话倒是不假。
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不过便是为了行君子之道。可许多人读了圣贤书,却做着畜生不如的行径,心口不一。早已经违背了圣人之言,并非是君子,哪怕位极人臣,也不过是衣冠禽兽。
这些流民,按照村落,分成了列。温绮罗按照男女老幼,将流民安置在房中,不多时,便将所有人安置妥当。
闻墨站在温绮罗身侧,那些迸溅的泥点落在了他的长衫上。
温绮罗目露惊讶,那块铺着的石块谁都没想到踩下去便会有泥点落下。若不是闻墨挡下来,那些脏污恐怕要尽数落在她身上,反应过来后,温绮罗嫣然一笑:“多谢闻大人,大人不愧是父母官啊,当真是一心为民。”
她的笑,多多少少带着戏谑。
闻墨温和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江知寂垂下眼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将这些粮食都分一分,让大家先饱餐一顿。”温绮罗话说得漂亮,可也一视同仁,并未打算真的把粮食分下去,只让伙夫把那些米粮烹煮,暂且让他们垫垫肚子。
至于未来之事,还要再定夺。
第168章 假象
细白的雨线细密如织,暖烘烘的热汤让所有人暂时松了一口气。接连数日缺衣短食,哪怕是个铁打的汉子也要感到疲倦,衣衫褴褛的人拥挤在暂时的屋子里,看到外面仍在不休的雨,也多了些许安慰,不至于像先前那般惧怕担忧。
一小碗汤汤水水,足以带来冬日的慰藉。
像是过冬而落单的候鸟,拥在一起,互相取暖,梳理羽毛。
小孩子的精力是最足的,哪怕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衣不蔽体,在喝了一小碗碎米汤后再度恢复了精力。
外面传来短暂的、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温绮罗看着这一幕,唇角勾着淡淡的笑意。
粮食分下去些许,余下的则是堆积在车上。温绮罗先前本以为这些粮食足以撑到年后,只要春天发芽了就好。雨后会有春笋、山中有破冰后的鱼,还可以采摘一些野菜,就连槐花也是可以用来蒸着吃,到时候坚冰融化,来自各地的行商也会来于此,笼统不过月余。
朝廷下发的赈灾粮绰绰有余,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比想象之中还要糟糕得多。
有几个县的县令遇到水患便逃之夭夭,换句话说吗,现在好几个县城内根本就没有县官坐镇,难怪会有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变为流民。而灾民的数目也远超温绮罗的预估。
抵达第一个县时,那个县县令的政绩还算不错,平日里各家各户会有余粮,如今遭了灾,日子忍忍也便过去了。可后面这几个县的情况惨不忍睹。
两个脑袋挨在一起,是一对年轻的兄妹。
肚子里有了些许粥水后,眼中带有些许希冀。
年长的哥哥道:“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去。房顶虽破了大洞,我们用泥糊起来,再用麦秸铺着厚厚一层,到时候我到镇子上做工,想来日子不会难过。”
“你去镇子上做工,我便留在家中喂鸡鸭,做一些女红,只是……鸡鸭都被冲走了。”妹妹不过豆蔻年华,生得清秀,想到了鸡鸭被冲走,她脸上淡淡的笑意再次被悲伤取代。
“等年后开春,鸡鸭都会有的,猪牛也会有。”
温绮罗正在为一个老妪把脉,她对医学只是略懂皮毛,通过书籍学到了一些,只能简单号脉,并不算精通。
经过这次水患,温绮罗的视线逡巡一圈发现流民中生病的人不在少数。
有人得了严重的风寒,有人膝盖受了伤,还有人则是经年劳作积下的陈年旧疾,再次复发。
这倒不是最重要的,大灾之后会有瘟疫。
温绮罗来到灾区之后,一直都在忙碌,秀挺的琼鼻上浮着细密汗珠,雪白双颊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她不动声色走到江知寂身边,江知寂抬眸看过去。
“二娘子,今日与闻大人相谈甚欢。”
他语气淡淡,温绮罗仍旧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听出来醋气。温绮罗双眸莹莹看着他,眼中笑意更深:“那大郎君这是……吃醋了,好大的醋气。”
见到江知寂一直都是光风霁月、斯文隽秀的公子模样,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倒是罕见见到江知寂这般外放的情绪,温绮罗纳罕,本想再逗弄两句,可看着江知寂目如寒星,目光灼灼的模样霎时间歇了心思。
现在可不是打闹的时候。
到处都是灾民,更何况闻墨还在现场。
温绮罗轻咳两声,敛下唇边的笑容,正容道:“大郎君,流民中不少人都患了病,听闻你略懂岐黄之术,不如替他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