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柔缓,却掷地有声。
温长昀薄唇紧抿,眉心微微一压。他放下茶盏,手掌轻轻拍了拍椅扶,目光落在温绮罗身上,“你既有打点之心,便去收拾便是,为父也不拦你。不过……”他语调一顿,倏然沉下三分,“若稍有差池,旁人以中馈动摇内宅,人心浮沉,迁怒到你头上,平白惹人嫌妒,名声也得不偿失。”
温绮罗闻言,杏眸清亮,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父亲的话绮罗都谨记,绮罗也不敢说自己能力出众,只是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四方,号令百万甲士且能游刃有余,绮罗是温家女儿,若连家中这点琐事都处置不好,岂不是辱没了温家门楣?”
温长昀微微一怔,复又朗声笑了笑,“你倒学了几分你的母亲当年的魄力。”说罢他又踱步到屏风旁,像是望着很远的方向。
温绮罗一时拿不准,父亲所说的母亲,是温家主母,还是那英烈的江尚之妻。
温长昀语气仍不松懈,“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晚间我让人把账本都抬到你院中去。能否收复这府中人心,可全在你这一回了。”
温绮罗起身福礼,“女儿定不负父亲所托。”
说话间,院外风又紧了几分,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留在府门西角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赶了上来。“主君,京中几位官家今夜再三派人传话,这会儿又送了帖子,专问大娘子的议亲之事。”他一头冷汗,话语间更是藏不住惊急之色。
温长昀接过帖子,指尖的力道略略用重了一些,连温绮罗都留意到了他眼底闪没的几分心绪复杂。她没有急着开口,只静静地站在一侧,似是在等待父亲内心的拿捏。
许久,温长昀将手中的帖子搁到案上,脸色淡淡,似笑非笑,“盛世繁荣,京中官宦之家眼下忙得可真是热闹。”
温绮罗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女儿记着,阿姐病恙未安,这些热闹想来也与温家无关。”
话音落下,她瞧见父亲目光掠过自己时的柔和。
温长昀轻轻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但彼时彼刻,这府上寻到的太平日子,总归需要用些代价去维系。绮罗啊,之前让诗河参与中馈,此事过后,你也当与诗河姐妹齐心,好生护持着些。”
温绮罗垂敛一礼,低头应道:“父亲放心。”她也料想到,温诗河必有不甘。
温长昀摆摆手示意她退下,温绮罗作了个福身,起身走出了堂中。
至廊下时,紫珠正欲给温绮罗披上斗篷,却听一阵凉风袭过长廊,吹起今日庭院高悬灯笼上的火焰跳跃。灯光摇曳,竟照出温绮罗眉心泛起的厉色,高高踞于人前的影子,锋芒藏而不露,却压得人生生喘不过气。
平日嗅觉极灵的紫珠顿时眉头一跳,脚步不由自主放快了几分,“女郎,怕是藏不住风了。”话语间,眉眼瞥向温诗河院落的方向。
温绮罗站定回身,目光低沉如寒潭,“不必藏,它该来的,终究得来。”
转瞬,她目光一凛,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冷锐,“去,盯紧门口传话的小厮,谁说了什么、透露了什么,一字不落如实报来,违者抽鞭!”
翌日清晨,待青玉身边得力的采买掌事前脚刚从温诗河院里离开,那边便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女使们惊慌失措的呼喊。
温绮罗听闻消息后,唇角微微勾起,未置一词,只抬了抬手,径直朝温诗河的院子走去。
温诗河院子里一片狼藉,上好的青瓷茶盏摔得粉碎,茶水污了地毯,几个女使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温诗河则坐在雕花木椅上,脸色铁青,胸脯起伏不定。
“阿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惹阿姐生气了?”温绮罗缓步走入,语气轻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温诗河抬眼,便是脸上敷了脂粉,眼中的嫉妒之意却难以遮掩,“父亲分明答应让我协理中馈,如今却出尔反尔,将这等要事交给你,这可是妹妹的意思?”
第40章 不期而遇
温绮罗不急不恼,眼神清澈见底,“阿姐这话从何说起?父亲体恤阿姐身子抱恙,这才让我暂代一二,待阿姐身子好了,这中馈之事自然还是阿姐的,如今府中已在为你议亲,自然是希望姐姐与旁的世家贵女多走动一二才是。”
温诗河冷笑一声,“身子抱恙?你当我三岁孩童不成?若不是你挑青玉姑姑的错处,又怎会让父亲起心动念?”
“阿姐这话妹妹可不敢当,”温绮罗依旧语气平和,“眼下京中议亲之事迫在眉睫,父亲也是为了阿姐的婚事着想,这才让我先料理府中事务,也好让阿姐安心待嫁。”
温诗河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狠狠地一甩袖,“二妹妹巧舌如簧!我懒得与你争辩!这事儿,我自会找父亲问个究竟。”说罢,她便带着女使怒气冲冲地向外走。
温绮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她转过身,对一旁吓得脸色煞白的女使说道:“还不把碎瓷片都清理干净,别扎了人,惹得阿姐更恼了。”
女使连忙应声,带着几个婆子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温绮罗则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任由凛风吹拂着衣摆,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
京城喧嚣依旧,叫卖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繁华景象。
沈宴初一身青衫,穿梭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耳畔充斥着各种议论,其中关于温家双姝得太后青眼的消息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沈宴初脚步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暗芒。
他自幼聪颖,才情斐然,一心想要在秋闱中一展宏图,博取功名,当日在城郊文人雅集,温家两女生的仙姿佚貌不说,又得此殊荣,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渴望。
可温家不同于商贾巨富,虽无深厚底蕴,也是将门之首的门第。
自己尚今还是寒门,若能得一贵人,想来日后仕途定会平顺些许。
他信步走到一处茶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摸了摸袖中羞涩,只得点了壶最便宜的清茶,端的是一副风雅气度。
一边品茗,一边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思量着该如何才能在秋闱中脱颖而出,引起士族人家的注意。
正思忖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女子的尖声和车夫的呵斥。
沈宴初不经意间朝窗外望去,却见一辆马车停在路中央,车旁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郎,正与车夫争执着什么。那女郎背对着他,看不清容貌,但从身形和衣着来看,似乎是哪家的大户人家的娘子。
他本无意多管闲事,但那女郎言语间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
沈宴初犹豫片刻,还是起身下了楼,走到马车旁,还未开口,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映入眼帘,正是怒气冲冲离开府中的温家大娘子,温诗河。
温诗河手握绣帕,迟迟未曾抬头,只听得对岸的车夫嘴里嚷嚷,“这可是户部尚书府的马车!你们这些挡路之徒,可知轻重!”他言辞咄咄,隐隐带了几分骄横。
周遭围观百姓虽愤慨,却无人敢出面。户部尚书府在京中虽非最显赫,却也权势鼎盛,谁敢平白招惹?
沈宴初站在人群中,目光落在温诗河身上。
她一身绯红襦裙,腰间坠了一枚赤金步摇,行至青石街头,分外耀目。
这正午日光将她勾勒出了七分清艳,可她攥着帕子的手却泄露了几分焦灼。
沈宴初瞳中神色微漾,视线与眼前的温诗河短暂交汇。
他怔了片刻,随即敛眸微微一笑,作揖行礼,“不想是在此处撞见温家大娘子,倒显得是在下唐突了。”
闻言,温诗河眼光一扫,见是沈宴初,不由得一怔,随即脸上掠过一丝讶然,隐隐还有些许难掩的羞赧。
二人前些日子在城郊文会初见,不曾多说几句,如今再遇,却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又不巧让众人围观,倒颇有些尴尬。
“沈郎君?”温诗河愣了愣,语气有些犹疑,但脸上的不悦却稍稍淡了些,“你怎会在此?”
沈宴初淡定如常,语调温和自若,“沈某不过途径此地,听见些许喧哗,不知是撞见了大娘子,娘子为何与这车夫争执,若有难处,可否容在下稍作分说?。”
温诗河今日心绪本就不佳,原本被车夫的失礼激得怒气横生,但这会儿被突如其来的熟面孔打乱了情绪,倒是一时间没了方才的火气。
她看着沈宴初眉目清朗,虽着一袭素雅青衫,却不掩一身飘逸之韵。忽而想起他在文会中曾以一首佳作赢得众人赞叹的场景,不禁心头微微一动。
她怔了一下,语气微缓,“不过是一些行路躲闪不及的小事,只是这尚书府的车夫处事莽撞,撞了人也不让分毫。我正与之争论,不料竟碰巧遇见了沈郎君。”温诗河语气稍缓,目光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打量,“每次见沈郎君,都是这般风雅闲适,倒教人心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