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却发现记忆中苏筝的温柔面庞被青玉今日冒犯彻底搅乱,心中怅然失落至极。他的筝儿,终是天人两隔,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此番处理,想来府中上下必会清净许多,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温绮罗终是打破了沉默,意在安慰。
温绮罗的声音轻柔,却如一根针般扎进温长昀的心底。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夜已深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温绮罗心知,这夜,父亲难以好眠。就福了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缓缓合上,将温长昀孤零零地留在了阴影里。他望着桌上散落的宣纸,心中一片茫然。
与此同时,被拖出书房的青玉,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夜风寒凉,吹得她瑟瑟发抖,却不及心中半分寒意。她紧紧攥着衣角,泪水模糊了视线。往日里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花乱,发髻也散落开来,哪里还有方才素齿朱唇的勾人模样?
她不明白,为何温长昀对她如此无情。
她自问服侍温长昀多年,爱慕他,仰望他,将他视为天边明月,可到头来,却换来如此冰凉的下场。
“姑姑……”一道熟悉的女音在身后响起。
青玉回头,只见温诗河站在不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青玉慌忙抹去脸上的泪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娘子……”
温诗河慢慢走近,示意她身侧的家丁暂时退避,众人见是温诗河,相互对视一眼只得道,“小的们在门外守着,娘子可得快着些。”
温诗河微微颔首,待他们离开,才叹了口气道:“父亲的决定,我也无法改变。”
青玉低下头,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京郊庄子,那是温府下人养老送终的地方,她去了那里,如同被温府彻底遗忘,再无翻身之日。
“我原以为……”青玉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蝇,眼下眸色深沉,“若是我谋得一个妾室,也能让大娘子顺理成章的跟着我留在京城,不用去那劳什子的边疆受那严寒之苦。”
温诗河明白她的意思。这些年来,青玉虽小有权势,到底也是一介奴仆。明里暗里的,对自己多有帮扶。
便是她今日以生母苏筝的模样,出现在父亲房里,温诗河仍无法怪罪她。关于生母的记忆,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与其缅怀亡者,倒不如想想,如果青玉今夜成功上位,自己留在京城的婚事就会有所转圜,青玉便是庶母又何妨,只要她没有自己的子女,她就仍是自己贴心的姑姑。
可眼下温家府中无人,温诗河只得跟着父亲去兰州赴任,前途亦是未卜。
她看着狼狈的青玉,心中五味杂陈。
她并非没动过心思,若她开口,便是温长昀探究起来,也有可能顺台阶而下。
可青玉的举动太过冒进,也不曾与自己通过气,落得如此下场,听说被温绮罗撞了个当场现行,温诗河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参与其中。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温诗河摇了摇头,“姑姑,诗河此去山高水长,还望姑姑好自为之。”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包并不算丰厚的银票放置在青玉眼前,“女子在外,总得有些银钱傍身。”
温诗河放下银票,秀面掩帕,转身离去。
青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紧紧咬着嘴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青玉的心上,也敲碎了她最后的幻想。
天色蒙蒙亮时,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出温府后门,朝着京郊的方向而去。马车里正是青玉和被连带落难的红袖。
青玉紧紧抱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仅剩的几件衣物和一些碎银。她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温府,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京郊庄子,位于城外数十里,环境荒凉,人烟稀少。青玉到达时,已是晨光初曦。
庄头是一位年迈的老者,他接过东家的书信,看了一眼她二人,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却也只是一句:“你们跟我来吧。”
青玉和红袖跟着庄头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来到一间破旧的厢房。
房间里只有两张简单的木床和一张桌子,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这里便是你们以后住的地方了,”庄头放下手中的灯笼,“赶快换上衣裳,去后田除草。”
青玉环顾四周,心中一片凄凉。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红袖干了一日的农活,早已酣睡过去。
青玉一人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
突然,她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房门外,她披上粗麻外衣,带着烛台,窸窸窣窣起身。
拉开了门的一刻,眸中惊惧,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第47章 离京
天际泛白之时,天空如烟似雾,一辆低调的青帏长车在温府前缓缓停下。正是大将军府离京之日,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
温绮罗一袭烟蓝天丝长裙,外衬一身月白莲纹立领袄子,面容恬静的立在府门前。
旁人看着,只错当她是画中仕女,恬淡无争,唯有眼梢含着一丝不染烟火的冷意,这些时日执掌中馈,二娘子赏罚分明,处事果决的名声,早已让府中下人偷懒耍滑的心思,歇了去。
她正细细叮嘱着泪眼朦胧的紫珠,制冰工坊的事宜进行的如火如荼,紫珠自幼就未与温绮罗分开,虽知女郎是一番好心,有意历练自己,可真到了分别之时,女儿家的愁绪还是难消。
不远处,一贯冷硬的温大将军温长昀,着一袭银甲,面沉如水。望着府中的侍从们来来去去,将出行的行李有条不紊地搬到车上。
忽而,人群末梢有骚动之声传来,高头大马踢踏而过,众人分道而行,各自垂首,竟是无人敢直视来人分毫。
马上之人身披玄青外氅,金冠玉饰,身姿卓然,正是大殿下萧策。
萧策今日本不便来,却终究按捺不住内心,同是在边疆待过多年的守国之将,岂会不知大夏突骑的厉害?
这一去,不知归来时何夕。
还是领了贴身侍从,前来送别。
他翻身下马,袍下金线纹络因光而耀,如朝霞辉映,行至温绮罗面前,微微颔首。
又先看向昔日恩师温长昀,礼数不卑不亢,言语间却带一丝怅然,“师父,这一别,不知几时相见。”他说得淡薄,然那似不经意落在温绮罗身上的目光,却带了几分不舍。
温长昀见萧策的眸子看向温绮罗,心下微动,来不及深想,“承蒙大殿下大弃,亲自相送,末将心中感铭五内。我温家一门马背上安家,为大夙镇守边疆便是本分。”
待他话音刚落,温绮罗亦垂下眸子,画笔勾勒般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起伏。
萧策别过脸去,仰望苍穹,只觉得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涩意。
自得知父皇对自己的疑心日益浓烈,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宫中的眼睛。
如今温家的式微,看似是老将出征势在必得,实则却是宫中局势所累。
他暗忖,若温家能留在京城,或可助他一臂之力……但更多的,是为了温绮罗一人。
身后的随从清咳一声,低语道:“殿下,平定大夏之日,未必无回旋余地。切勿因一念动摇大局。”
萧策闻言,冷冷一瞥,低声斥道:“多嘴。”
他心中明镜般清楚,只要温绮罗的姻缘未曾定下,那他便还有一线希望。
未待萧策再开口,他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注视自己。
一抬眸,正巧捕捉到温绮罗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她却微微错开,长睫颤动间透着清冷,仿若三月残雪即将融化,永远带着离意。
萧策不禁苦笑,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
耳边传来温长昀的催促之声:“殿下如今贤名远播,还当以政事为要。兰州路远,天寒地冻,再多流连,也不过徒增牵挂。”
温长昀此言直白,萧策却只能顺着台阶往下走,微微颔首。只是走到温绮罗身侧时,低声道了一句,“二娘子,珍重。”
“殿下亦当珍重。”温绮罗声音轻浅,温顺中带一丝疏离,转身便登上了马车,没有丝毫留恋回眸。
待车辙滚动,逐渐远去,萧策怔然立于原地,连被风掀起都浑然不觉。
他伫立许久,直到随从低声提醒道:“殿下,回宫迟了恐怕会生事端。”
适才拉回那抹心思,面色恢复如常,再次翻身上马,只是眸底的郁色与刚才截然相异,“二弟近日,有什么风声?”
随从躬身答道:“二殿下近日与朝臣走动频繁,有眼线来报,他屡屡出入吏部尚书宋大人的府邸。”
“宋岳,是个谨言慎行的,可越是温水养青蛙的,就越是懂得为官之道。”萧策冷笑出声,目光宛如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