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不合时宜的脚步声,一道清寒的男音响起,瞬间唤回温绮罗的记忆,“温二娘子,在下叨扰了。”
窗外,天光微晕,薄薄的云雾笼罩着庭院,几缕阳光流连在雕花窗棂间,洒出淡金色的光影。室内,气氛却因江知寂的踏入而愈发微妙。
温绮罗静静坐在榻上,唇畔尚带一缕含而未露的笑意,眼神却悄然凌厉起来。
江知寂缓步走近,步履间沉稳有度,一如他人前冷峻自持的模样。但当他的目光与温绮罗相接时,有那么一瞬,仿佛晃过涟漪般的不定。
“江大郎君倒是稀客。”温绮罗缓声开口,口吻淡然,不觉疏离。
江知寂微一颔首,语气依旧疏冷却不失礼数:“前日听闻大将军与娘子回了兰州,江某近日事务缠身,未能亲迎,特此前来赔罪。”
温绮罗轻笑,眉梢微挑:“大郎君言重了,妹妹与弟弟方才都待得甚是好,两府素来亲厚,又何来赔罪一说?”
江知寂端然立于一旁,忽而转目凝住她片刻。他那如墨般深黑的眸子,仿佛要将人世间的纷扰全都收摄其中一般,令人无从揣测深意。
温绮罗倏然惊觉,这双眼虽清冷,却似乎带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隐忍张狂——竟与护国寺那夜的“登徒子”,虞家郎君极为契合。
她心头狠狠一跳,面上却强自镇定,抬袖掩去唇畔的思索,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不知大郎君今日上门,所谓何事?”
江知寂目芒微闪,还未等他启齿,江知蓝和江知礼见状,识趣地起身告辞。眉眼间能看出江家姐弟对他们这大哥,颇为忌惮。
“二姐姐,既是大哥来了,我们先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温绮罗目送二人离去,这才转身看向江知寂,语气中带着一丝戒备,“大郎君现在,可说了?”
江知寂缓步走进屋内,目光落在温绮罗手中的香囊和小兔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看来温二娘子在温府的日子,过得甚是惬意。也是我家弟妹,对二娘子最是看重。不知二娘子可还记得,曾与在下有一诺,娘子贵人事多,只怕是多日未见,耽搁了些。”
温绮罗将茶盏放下,青瓷触木台一声轻响,正遮掩了她眼神的乍然变化。
她嘴角微翘,答得幽然:“既然答应了,又怎会食言?郎君未免过虑了。”
江知寂却蓦地一顿,似是要咬住她话语中的疏漏。
片刻,他却话锋一转,“如今整个兰州府都要仰仗温家军,二娘子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尚能心系江家,便是被娘子用来做些幌子,也是我江家的福气。若此事成了,江某必饮三杯谢过娘子。”
这语音调子微扬,明明语意轻浅,却如同一把冰冷的针,细细扎入她隐藏最深的心绪之中。尤其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吐字之重之轻,分明与虞家郎君的对谈习惯如出一辙。
温绮罗手指微微一紧,心底已有了几分不明之怒,虽不敢说十分相像,可六七成把握,总是有的。
她决意不再迂回,说:“大郎君不必过于拘泥礼数,你家既有先辈是家父的故人,便不需这些虚礼。”她一笑,语气轻软,“这些时日兰州兵荒马乱,大郎君的活计只怕也不容易,可曾想过外出走商,京城可是个好地方,温柔迷人眼,恰似销金窟。”
她这话说的试探之意,溢于言表。
江知寂显然一愣,随即故作若无其事:“温二娘子如何问到此处?京城乃天子脚下,素来繁华,可我这等寒门子弟,岂有那等机会谒见皇城?”
“哦?”温绮罗抿唇轻嗤,唇畔的笑意深深浅浅,“可不知怎的,端看大郎君的眉眼,满是京城的影子。”
江知寂听罢,目光微沉,竟是干脆地坐在榻边另一隅。
他坐姿端正,仿若兼具戒心与洒脱,直言道:“娘子可是要试探江某?未免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温绮罗眯了眯眼,眉尖含了点挑衅:“试探不试探,又有何妨?倒是大郎君,似乎秘密甚多。”
江知寂的笑意稍显收拢,冷淡道:“娘子还是歇了这番心思罢,免得平日留些误会。”这话不缓不急,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
两人身边,自有风微微燥动。室内一时静若无声,空气仿佛凝滞。
第54章 相见不相认
温绮罗胸腔稍稍起伏,目光定定盯着那清矜自持之人,竟未察觉自己身体稍稍前倾,一个趔趄起身踩到低垂的裙摆,撞翻了榻边冉冉的烛台。
“当啷——”清脆的一响,烛台失稳,摇摇欲坠。
就在那一瞬,温绮罗还未来得及惊呼,江知寂手眼疾如闪电,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猝不及防地拉入怀中。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她尚未来得及挣动,便被笼入那灼热的气息中。
他身上带着雪松的清冽,这种清幽内敛的香气,她再熟悉不过。
温绮罗的手腕为他紧紧扣住,力道虽不大,却透着几分不可抗的镇压。二人瞬间靠得极近,与曾在京城阴差阳错的那一幕重合,呼吸一滞。
温绮罗脑中一片轰鸣,连躲闪的动作都忘记了。江知寂显然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放开了她的手,迅速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失礼。”
温绮罗却咬了咬牙,目光仍定在他身上,心念已经哗然。
这个动作,这气息,这近距离的碰触,若说不是熟识,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
她胸口微微起伏,一抹冷笑掠过唇边。
眼见江知寂转身欲走,她毫不掩饰声音中的缱绻,冷声问道:“护国寺那夜窗户未闭,一夜的风声吹拂,往日竟没看出,郎君狠绝如斯。”
江知寂的身影猛然一僵。
温绮罗的语声如冰霜薄贴,带着难以言喻的凉意:“怎么不说话了?郎君这般沉默,可是忘了当初在京城,我以为就此一别,再见无期。”
江知寂的手忽而攥紧袖口,指尖隐约发白,却并未转身,只是敛目凝神,半晌方沉声开口:“娘子何故执念于过去?不过风影错觉,实是没有深究的必要。”
话音虽平,可尾音微颤如弦,显然他未曾真正冷静。他的话听来似劝慰,却又带着几分逃避疏离,仿佛刻意拉开距离般的自持,令温绮罗眉眼微挑。
这般模棱两可的言辞,更令她胸中怒意如火逾燃,久埋的疑虑在此刻蠢蠢欲动,甚至侵蚀她的极力克制。
她上前逼近一步,直直望向他的背影,不肯放松一分一毫。
“风影错觉?”温绮罗唇角稍弯出一丝凉意,“那便说来听听,护国寺厢房之内,那拂袖而去的‘风’,又可有姓名?”
江知寂闻言,忽地缓缓转身,他默视着她,没有立即答话,两人目光交汇,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滴答如水流滑过。
温绮罗眉目间一抹冷色愈发显明,仿佛罩上一层霜雪,“郎君既舍不得说,便不必说了。恕小女就不留了,紫筠,送客。”
她身上积年的锐意此刻化为一柄利刃,直刺人心,竟逼得江知寂无计可施。
他站在原地,呼吸微微一滞,眼底情绪晦暗不明,那深潭般的目光仿佛盈满话语,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说出口。
他终是垂下眼睫,袖中手指蜷了又松、松了又蜷,仿佛攥紧的不止是衣衫,还有那解不开的心事。
“二娘子。”他最终轻声唤了一句,与方才的冷傲疏离截然不同,语气低沉沙哑,隐约带着点无力的挣扎感。
可当话音出口时,却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情绪,嗓音又变得清淡无波,“既如此……我走便是。”
他转身时动作快而坚决,宽大的袖摆一掀,像是一阵沉风卷过帷幔,熟悉的雪松清气随之散淡。
他行至门边,却在即将出门时脚步一顿,喉咙如被什么堵住般张合了一下,可他还是没有回头,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亦…有我的苦衷。”
说完,未待回应,他推门而去,身影埋入那光线如旧的庭院。
门扇尚未闭严,一丝凉风从缝隙中灌入室内,那盏被碰歪的烛火晃了两下,终究还是熄了。
温绮罗怔立原地未动,冷风贴着她的颈侧滑进衣领,她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
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将她拉回现实,方才积蓄起来怒意仿佛骤然泄了气,她胸口隐隐发酸,脑海中不断回响的,是那句轻不可闻的“苦衷”,一声声竟似扣打着她的心弦,让她乱了阵脚。
“苦衷?”她低声重复着江知寂留下的话语,旋即自嘲般轻嗤一声,“我又能信些什么?”
可说是自问,偏偏只能沉于无解。
她缓缓松开紧攥的双拳,手心已是一片微微发红的印痕。
微微抬头间,她瞧见自己眉目映在烛台旁偏暗的铜镜上,眼尾仿佛泛起一丝湿润,那仅存的一点明艳在室内格外寂寥。
温绮罗倏地别过头,不愿再看镜中之影。